昆冈好戏演罢，灵希便被一群神官簇拥着，浩浩荡荡穿过天门，直达梵清殿前，“你们追着我也没用，有什么委屈找神尊去！”

    “我等若能寻到神尊，便不会叨扰长公主殿下了。”

    “就是，神尊闭关清修，神族数百年未有主持公道的人了……”

    “难不成太子殿下行凶，皆是神尊授意？那你们可得说个明白，不能叫我等忠臣也跟着提心吊胆呐……”

    灵希眉头紧锁，心道，睡了这四百年，就算是不偏不倚的凌夕在世，也不能当即知道事态来龙去脉。这些神官分明是行逼宫之事，不过是想群情激奋之下让凌家惩治凌煦罢了。

    “各家有事，一应奏表呈请，喧哗闹事成何体统。”灵希气愤道。

    众神官指着梵清殿前堆积如山的奏表，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恨不能指着凌夕鼻子骂。

    灵希被众人威逼，一应抱怨指责皆落在她身上，无奈她如今修为甚浅，无计可施。

    强忍着胸中愠怒，她好似回到不周山倒那一日，回到东海之畔渔村小镇，四周声浪、白眼、抑或是漠然都将她压倒吞噬。

    就是这群神仙，正事不做，只知评头论足，从她出世起就是这幅嘴脸，怎地不知道改呢……

    “够了——”

    只听得浑厚的人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众人抬头四处张望，似有威压从头顶云头向下逼近。

    “殿下功绩甚伟，怎能受尔等的窝囊气？”

    不远处一片黑云飘忽不定，藤蔓似的闪电从天的一端铺陈开去，直划破了半边长空。

    又是雷霆巨响，层云震荡，一应神官站不住脚，还未捏好定身决，数道闪雷劈下，将一众好事者劈了个遍，直叫他们七窍生烟。

    神官七零八落躺倒于地，望着天边一道紫色身影从天而降，衣袂如影婆娑，翩然落地。

    只见那人一头参差短发，下颌不羁地扬着，似对众神不屑，朗声道，“在下连山千枝。”

    话音未落，群凤长鸣盘旋于梵清殿前，众神哗然，原来又是一位神君。

    连山氏……

    众神心下盘算，昆冈连山氏，阖族葬身神魔之战，原来仍有遗脉。

    “殿下。”连山千枝对身后的凌夕粲然一笑，转脸冲着一众神官恶狠狠道，“此乃因果雷劫，被劈的人都是活该，怨不得人，还不快滚！”

    虽是新修成的神君，这群神官晓得连山千枝的来头，自不会铤而走险触这个霉头。

    他们灰头土脸落荒而逃，不过撇下三言两语的狠话，倒也无人在意。

    灵希上下打量连山千枝，他身形灵巧似鹿，一双眸子淡淡泛着紫光更显机敏。

    她心道，不愧是连山族人，凭一手因果雷，小小年纪也可恃才傲物。

    灵希指着身旁那株不知何时有的紫藤萝，“这是你的真身？”

    连山千枝有些羞赧地挠头道，“长公主殿下难道不记得于飞阁里那株紫藤萝了？当年你逃出魔族，我便藏于你袖中，在这儿落地生根。”

    灵希佯作恍然大悟点了点头，笑道，“记得记得，只是这数百年缠绵病中，好多事都模糊了。”

    “无妨，走吧殿下，咱回阁歇着。”千枝拽过凌夕手腕，带她轻车熟路向蓝田阁而去。

    ——

    魔界之内。

    听闻庭中动静，仓术轻启殿门，满庭耀目的紫光让他双眼微眯，他抬手遮好手上的物什，循光而去。

    “连山千枝……”他盯着庭中已亭亭如盖的紫藤萝树，喃喃自语。

    仓术随手扯下一片幽绿的叶子，冷笑一声，“千枝，你是何时去神界，做了位神君呢？”

    他将手上捧的木头雕像轻放在地上，侍弄着几百年来都不曾开花的紫藤萝，仰头瞧这爬满绿色游藤的架子。

    遥想初见连山千枝时，他二人还都是无忧无虑有人呵护的孩子。

    ……

    昆冈山自天地初开便是一片宝地，其间孕育仙怪众多，连山一脉源远流长，大抵与寒山神族相当。

    连山族人生来可御因果雷，诛神降魔罚人，是人神魔皆不沾的厉害角色。

    不周山坍之后，神魔分天地而治。连山族聚居昆冈山中，不问神魔中事。

    仓术母亲走后，仓毋宁出了大沱河，落脚昆冈，不过一年，群魔纷纷聚集于此。

    一日，仓术与仓毋宁拌了几句嘴，偷跑出来躲进昆冈山坳一处洞穴赌气。

    待到夜幕将至，下起滂沱大雨，仓术无有修为，身体羸弱，眼见泥水灌入山洞，躲进洞穴深处惴惴不安。

    屋漏偏逢连夜雨，仓术冷雨中抖得累了正闭目瞌睡，一声野兽低吼猛得吓了他一激灵。洞中满目漆黑不辨五指，可吼声明明不停向他逼近。

    他随手捡起一根枯枝，紧闭双眼全力挥动着，齿中溢出几声带着哭腔的“仓毋宁”。

    生死关头，只听得一阵声嘶力竭的哀嚎，仓术缓缓睁开双眼，妖异的紫光被雨滴折射得光怪陆离，一股烧焦的味道来不及被雨水冲刷，侵入仓术口鼻。

    他捂着鼻子慢慢挪至洞口，却又被一把推进洞中。

    “不要命啦，大晚上躲在贪狼窝里。”

    仓术抬头，只见一个头不大的毛头小子，猛烈地晃着全身，将蓑衣上的雨水抖去，惹得仓术伸手挡住四散的冷雨。

    “连山千枝，”那人自报家门，击上仓术抬起的手掌。

    他向洞穴深处走了几步，掏出怀中的火折子，一手叉腰，豪迈道，“我当这贪狼有什么厉害的，这就是它们的老巢啊……”

    仓术蹙眉，看来方才的紫光是连山族的雷系术法，不由心生艳羡。

    想今日与仓毋宁也是因血脉修为而争论，若是生来不是肉身凡胎，他大可像连山千枝一样随心所欲，不必被困于一方山洞罢。

    连山千枝转身，用火折子照着仓术上下打量，“你身上没有修为，是人族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仓术闻言仰头郑重道，“我姓仓，是魔族的。”

    连山千枝点点头，“原来是魔尊之子，听说过，”他拉着仓术席地而坐，手上扒拉着一堆枯枝烂叶用火折子燃了，“听闻你天生没有修为，你父尊好大的心，竟舍得你乱跑。”

    看连山千枝快人快语，仓毋宁也常说连山族全是和他投脾气的君子，仓术也放下心防，低声道，“与那厮吵架了。”

    连山千枝嘿嘿一笑，“我爹爹从来不与我吵嘴，直接开打，谁赢了听谁的。”

    是夜，仓术与连山千枝合抱取暖睡在一处，仓毋宁与连山云荣寻了半夜，才于山坳相遇，分别背回了自家孩儿。

    ……

    后，神魔战于昆冈，魔族惨败唯剩仓术，连山一族亦遭灭族之祸。

    仓术刚刚苏醒时，他常呆坐在昆冈结界之前，像野兽一般把玩地上枯枝泥土消磨时日。

    而周遭一片死寂，连促织叫声都不再听闻，能听到的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呼吸，却都显得吵闹。

    时间长了，仓术便也不爱动弹，常空对结界闭目凝神，随着时日渐增，连结界之外的样子都记不清了，自然也想象不出绿草红花清风明月骄阳落霞。

    一日，他在一片焦灰中刨出一粒种子。

    仓毋宁曾教年幼的仓术识百草，仓术认出这是种子时，双眼比每一日瞪得都大，眼神比每一日都亮。

    仓术手捧种子战战兢兢地找了一片松软的土地，将种子埋起来，日日念着它能发芽。

    这便是遭了灭族横祸陷入沉睡的连山千枝。神族长公主的事，还是连山千枝讲与他的。

    ……

    仓术捧起地上的木雕，其上凌夕的面貌栩栩如生。

    他长叹一声，双目微眯静气凝神，再一睁眼，凌夕的身影缓缓浮现在他眼前，她正踮起脚尖轻嗅着枝头的清香。

    ＂娘子……＂他喃喃唤着，却不敢上前。

    数百年如白驹过隙，他无数次试图像重塑魔族百姓一样再见她，明知是幻象，是泡影，他都想一解相思，但凌夕从不让他如愿以偿。

    他抬手抚上凌夕的发丝，正如这几百年间成千上百次所发生的，凌夕的身影倏地湮灭。

    仓术苦笑，摩挲着手上的木头，抬头遥望昏暗的天色。

    若无连山千枝藤蔓蜿蜒至结界之外，他恐怕连天色应是如何晴朗都忘了。

    他喃喃道，“娘子，你怜悯过他，而我难道就不配么？今日是安乐子生辰，我已为她准备一份大礼，不知何时相送好呢……”

    ——

    一入蓝田阁，灵希便吩咐哲哲，＂将这些神官堆在梵清殿前的卷宗悄悄搬来，别惊动了别人。”

    哲哲低声应了，瞥了眼长公主身后跟的神君，凑近凌夕耳畔道，“殿下，这是从哪儿捡的？”

    连山千枝瞪眼道，“你这仙侍好没见识，我不跟你计较，”转而冲凌夕道，“长公主殿下，我可否留下做你的门客？”

    灵希细细思量一番，如今要将这些案情水落石出，她修为又少得可怜，正是用人之际，从善如流点了点头，“别委屈了千枝神君就好。”

    连山千枝大喜过望，眸子险些绽出精光，转头一脸得意地冲哲哲做着鬼脸。

    哲哲不由摇了摇头，心道，第一次见毛头小子神君，真是新鲜，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