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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骨,迎寒

    元明月大病一场,昏睡了三天三夜。

    当她再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竟然是她最讨厌的元子攸。

    元子攸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下一秒又变回了臭脸:“没死啊,可真令人失望。”

    “怎么是……你……”元明月艰难地出声,声音喑哑。

    元子攸气不打一出来:“还问怎么是我?你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大半夜不睡觉到处跑,整个府院都找疯了,你居然问怎么是我?”

    元子攸冷笑一声:“哼,不愧是元宝炬的妹子,一样的没有良心。从我进封长乐王以来,哪个这样耍我?”

    元明月揭他老底:“你不是……去岁才封的王……吗?”

    元子攸气急败坏,恼得出门时踢了下门槛才跨出去:“老子是掌管禁军的,来什么南阳!让州府速战速决!本王要回洛阳!”

    元修听说元明月醒了,也匆忙赶来,他大喜过望:

    “你醒了?……姐姐。”

    元明月刚喝了药,她见到元修,还有些羞愧:“那天……我烧糊涂了,听说是孝则找到了我,我还要向你道谢……”

    元修一笑:“姐姐不必言谢,我们都是一家人。”

    不仅如此,闲暇时,元修带给她几部书给她解闷,其中元明月最爱读《世说新语》。元修常来探病与她闲聊,明月总说起绿珠、郗道茂,每每唏嘘起来。

    元修说:“姐姐同情郗道茂,孝则心同曹子建。”

    元明月眨着眼看他,元修则道:“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

    “《感甄赋》?曹子建词采华茂,若我是洛神,我也会欢喜的。”明月又翻了翻书页。

    元修低头莞尔,任明月猜想。

    他,并非此意。

    元修静静听着,元明月又与他讲起竹林七贤,讲起嵇中散,可惜元明月没有那文人才气,做不了谢道韫,也弹不了《广陵散》,她什么也不会。

    元修陪元明月在庭中散步,正当间,院子里跳进了一只猫儿,对着元明月呜喵叫唤。

    元明月日日惆怅,见了这狸猫,眉头总算舒展了些。她低下身子去逗猫,拍拍手学了两声猫叫。

    元修与她讲他领兵的事,元明月一点也听不进。

    元修只擅长这个,别的,他无法讲给她听。

    元修只好说:“那些暴民退了,等抢了关口,不日就能回洛阳了。”

    元明月终于逮住那只狸猫,她捏着猫儿的软肚皮,欣然道:“真的?”

    昨天传来小国舅的消息,说他安然无恙,元明月又想起侯民:“等回了洛阳,我就再也不离开了。也不许侯民离开,我们就绑在洛阳,绑在天子脚下。”

    “嗯。”

    元明月干脆抱起了猫儿,不知不觉跟他讲起了侯民的事:“那年我在盂兰盆会上遇见他,当时我还在宗正寺呢。等回去了,等洛阳城再办灯会,我还要侯民带着我一起去……唉,二哥的儿子都一岁了,我何时才能有孩子呢。”

    元修不想听她讲这些,故而也不说话,他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回应。

    元明月听不到元修接话,转头问:“孝则,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元修说:“等回了洛阳,孝则还能见到姐姐吗?”

    元明月一愣,转而笑道:“能的,怎么不能呀。”

    明月举起来手里的狸猫,在元修面前摇了摇:“孝则要不要抱抱它?”

    “好。”

    元修伸手去接,谁知那猫儿突然暴起,从明月手中挣脱,一跃跳到丛中便销声匿迹了。

    “啊——”明月摸了摸手背,上面已然被抓出了一道血痕。

    元修忙道:“没事吧?姐姐?”

    明月从小长在孤寺,也不是那么娇贵的宗室女,她笑笑:“没事。”

    “给我看看。”

    元明月将手递给他,一边说着:“都说了没事,两三天就会好了。”

    话还没说完,元修蓦然低头覆上嘴唇,吮舐着明月手上的伤口,明月措手不及,惊讶道:“孝则,你做什么!”

    元明月抽回手来,对着元修微微震惊。

    元修舔了舔嘴唇,沉吟道:“我……不想看见姐姐受伤,所以就……冒犯了,对不起。”

    元明月吸了口气,她相信元修没有任何恶意。朔风一卷,元明月抖了抖。

    明月道:“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深秋时节,元明月随着元子攸和元修坐上了回洛阳的马车,这一个月以来,她想侯民想得茶饭不思,大病一场。

    她被元修送回了家,侯民就在门外等她。

    元明月跳下车,满眼里全是自己的丈夫,她飞奔过去,与他紧紧相拥:“侯民!我好想你!”

    侯民不自然地闷哼一声,明月疑惑:“怎么了?”

    侯民抱紧了明月,柔声在她耳畔说:“没事,受了点伤,还没好。”

    明月轻推侯民,与他双目相对,一脸担忧地问:“伤到哪里了?重不重……”

    元修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这画面刺痛了他的双目,他知道,元明月永远不会用那种眼神看他。

    不。

    他又否定了自己。

    她会的,她会用那种眼神看他的。

    这样一个夫妻团圆的场面,元修看了心头如绞,他转过头去,握紧了自己腰间的佩刀。

    等明月转过神来,这才想起元修。她望向来时的路,那里空无一人,元修早没了踪影。

    室内,侯民脱下上衣,裸露出他胸前还在愈合的箭伤。那疤痕狰狞又丑陋,看着痛极了。

    明月轻轻地触上去,生怕弄疼他,侯民还是微微皱了下眉。

    明月心疼地问:“……疼吗?”

    侯民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明月。明月哽咽着说:“就在洛阳吧,哪儿也不去了,好吗?别再跟我分开了。”

    侯民看着她这模样,软语说:“好,以后我向太后讨个闲职,我们日日都看灯去。”

    “嗯。”

    明月仰起头,轻轻地吻上了他。

    入冬后,听闻临洮王身体抱恙,明月又去看望了二哥。本来侯民也要去的,结果天一冷下来,他胸前的旧伤又钻心地疼,明月无论如何也不让他乱走了。

    “临洮王抱恙,我应当随你去的。”侯民说。

    明月理了理他的衣襟,嗔道:“那你呢,你走十步路都痛,说不定二哥还没你病得重呢。”

    侯民抓住明月的手道:“早去早回。”

    “好。”

    明月走进临洮王府,一进门便铺面而来一股药石味道,元宝掌注意她来,忙去牵她:

    “明月来了!”

    四哥把她牵到元宝晖床前,道:“二哥,明月来了。”

    明月站在二哥床边,这才瞧见二哥的苍白脸孔。元宝晖在榻上写着字,一笔一划挥得艰难,完全不似以前那样自如。

    明月叫了声:“二哥。”

    元宝晖点点头,对明月笑了笑。

    明月眼底一湿,问:“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成了这个样子?”

    元宝晖指指自己的脑袋:“头痛罢了。”

    四哥咬住了嘴唇,明月连忙问他:“四哥你说,二哥究竟是怎么了?”

    “就像他说的,头痛么,”四哥说,“只不过疼得打滚,疼得昏倒。”

    明月一时不敢置信,震惊地望着四哥。元宝晖说:“你别耸人听闻。”

    元宝掌说:“我在这住了月余,这不都是我亲眼所见吗!”

    明月问:“大夫呢!大夫怎么说!”

    元宝晖神色疲惫,用笔尖指指药炉:“还能怎么说,我可成天喝着药呢。”

    元明月望着煎药的火炉,说:“以前在宗正寺,我们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出来不过三年,二哥就害了病。”

    元宝晖看得开:“天意么,天意如此。”

    明月垂着眼,发觉二哥已然认命了,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他们,都是福薄之人。

    “哇——呜哇——”

    院内忽然响起幼儿啼哭,明月急忙抹了抹泪,就往门外瞧去。

    “哎呦!不打紧不打紧,没摔疼吧!”院里的奶娘正给一个小奶娃拍打身上的尘土。

    二哥努力地提高声音道:“什么事?来,让我瞧瞧。”

    奶娘将娃娃抱到元宝晖的榻前,焦急地解释道:“怪老奴,一个没抓着,世子被石子儿绊了脚……”

    元宝晖温柔地摸摸孩子脸蛋:“孩子么,磕着了也不奇怪。”

    明月看着这温馨景象,不禁道:“这娃娃和二哥长得真像。”

    元宝晖说:“你抱一抱吧,以后,他就是下一个临洮王了。”

    闻言,明月抿唇,二哥这话仿佛道别似的。她犹豫地伸出手将娃娃抱到了二哥榻上,娃娃躺在二哥膝上,咬着手指,也不再哭了。

    这也算是良辰美景,二哥轻拍着孩子,说道:“取名儿的话,本来还要再等一年。既然今天宝掌和明月都在,那今天起个大名吧。”

    元宝晖掀开一张空纸,笔墨一落,兄妹三人言笑晏晏,明月便从悲伤中走了出来,二哥的脸庞也愈见血色。

    婢女搬来了两个胡床,三个人凑在一起畅所欲言,好似回到了宗正寺那时。

    那时,作为家人,他们还在一起。

    孩子闻着药香睡着了,脖子上的长命金锁斜斜挂着,胖乎乎的小手蜷着,可爱极了。

    等他们定了孩子的名儿,药罐子也咕噜噜响了。明月低头轻戳了戳小孩儿的脸蛋,悄声道:

    “元钊?”

    小孩努了努嘴。

    元宝掌也浅浅苦笑:“元钊梦见什么了?若梦见了神女,可要祈愿让父亲快些痊愈啊。”

    转眼又到年关了,洛阳大雪纷飞,两人本要说去看灯,侯民旧伤复发,又起不来身了。

    明月虽然觉得遗憾,但侯民的身体才是至关重要的,故而她便守着侯民,寸步不离。

    屋里香炉生烟,明月趴在床沿,与他聊些琐事。

    侯民说:“对不起,今年没法陪你看灯了。”

    明月撅撅嘴,道:“是啊,你莫不是不想陪我,故意装病吧?”

    侯民一愣,忙解释道:“没有啊,我怎么会不想陪你呢……我……”

    正说着,侯民便要起身,他冷汗直流,看得明月心里也惶恐:“哎哎哎——别啊,你好好躺着,我将才逗你呢……”

    侯民笑笑,刮了刮明月的小鼻子:“外头热闹呢,你闷不闷啊。”

    明月歪歪头说:“闷,可是闷又怎样,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两人相视一笑,这时,内侍来通报说:“小国舅,中书侍郎元卿来拜年了。”

    侯民点点头,元修这就进了屋,明月回头一瞧,元修身披貂毛,里面穿了件云纹青衫,衬得他十分华贵。

    “孝则穿得顶好看。”她说。

    元修有些羞怯,他说:“我来给姐姐拜年,不成想,小国舅竟身体抱恙。”

    明月也觉得可惜,微微垂眼:“是啊……”

    元修故意说:“今天花灯漂亮,宫中也有灯会酒宴,姐姐去不了吧?真可惜,听说有位充华诞下了皇子,喜上加喜的日子,宫中格外热闹。”

    明月吐了口气,侯民道:“你去吧,给太后和圣上拜个年,让孝则陪着你。”

    “可是……”明月终究放心不下。

    “我不要紧,又死不了。”侯民拍拍明月的头。

    明月轻轻掐了他一把:“什么死不死的,净胡说!”

    侯民劝道:“你和孝则去吧,陛下后继有人了,我们理应进宫恭贺的。”

    明月犹豫不决,侯民知道她爱玩爱热闹,若不是这样,他们也不会在盂兰盆会上相遇了。侯民重复道:“我没事的,你去吧。”

    “那你记得喝药,门窗关好,别受凉了,还有……”明月不住地嘱咐了起来。

    侯民笑笑:“好好好,你当这一院子人都是白养的?”

    明月抱抱他:“他们哪比得了我对你上心……”

    他们这样恩爱,元修瞧得眼红,心头像堵了块石头,怎么推也推不开。

    外头又开始下雪了,明月换了件宫装,随元修上了轿子,冰花未有情,雪尽马蹄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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