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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暖,风沙

    自河内始,元明月早适应了这些风刀水寒,角声连鼓的日子。

    元明月知道尔朱荣是弄权欺世的奸臣,然而这一路上他如何掌控数十万兵马,调兵遣将,用兵如神,她都看在眼里。

    尔朱荣弄权欺世不假,可他杀伐决断、运筹帷幄也是真。纵然是这样的一代枭雄,也使元明月心生敬佩。

    难怪元子攸被他死死拿捏。

    从进入河北郡,周遭就不断经受游兵侵扰,使尔朱荣不厌其烦。风沙漫平野,尔朱兆受令于外围应对逆党的游兵。

    元明月拨开车帷,谨慎地往外瞧了瞧,千里蓬蒿,衰草愁烟,一片萧瑟古道,再一移目,她忽然对上尔朱兆的双眼。

    他身骑骏马,神情冷峻,凉薄的眼神中尽是不可一世。元明月十分不屑,帷裳一垂,尔朱兆便这样被隔绝在另一头。

    不知走了多久,车外忽然一阵骚动。原来是归降元颢的那股追兵又来了,倏忽几根冷箭防不胜防,扎死了几个小卒。

    尔朱兆反应极快,他操起雕弓,飞箭如疾电逐发,数千军马便随他转向击退追兵。而仆兰挈扬鞭打马,尽快跟上前方部队,带着明月和可玉远离身后一触即发的战场。

    马儿突然提速,明月自然知道情况有变,她在车中高声问道:“仆兰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仆兰挈神经紧绷,只说道:“是追兵!”

    元明月一听,又掀开车帷极目眺去,玄衣甲兵横刀立马,弓如满月,箭若流星。

    对方人马不多,这样整日的袭扰也就是为了让人不得安宁,涣散军心。元明月伸着脖子看了良久,发觉对方已然后撤,尔朱兆却执意穷追不舍,离大部队越来越远。

    元明月叫住仆兰挈:“仆兰将军!停下!我们去追尔朱将军!!”

    “娘子在说什么!你一个女人,追过去做甚!”仆兰挈不解。

    元明月解释道:“尔朱兆连穷寇莫追都不懂吗?他这样追下去,远离太原军会有什么后果!快!快去把他追回来!”

    仆兰挈觉得有理,但她元明月再有理也得有人听才行,况且这两个女人一去不知道还出什么乱子。

    元明月看他不准备调头,继续劝他:“仆兰将军!快回去!仆兰将军——”

    元明月看仆兰挈依旧不为所动,突然从车后冲出来抢他的缰绳。

    元明月这一抢让仆兰挈心惊肉跳,他从未见过如此放肆的女人。

    “娘子!你——”

    “我都说了!回去!”

    “好好好!我回去!”仆兰挈无奈地一拉缰绳,调转方向,骏马长嘶,又朝着来时的路驰去。

    尔朱兆正追得兴起,匣里金刀血未干,他自认骁勇,那些逆党是怕了他。他正要下令追击,身后忽然传来仆兰挈的一声长啸:

    “将军——”

    尔朱兆看他乘的战马还拴着小车,恼火道:“仆兰挈!你又是有什么毛病!”

    元明月听他大骂仆兰挈,忍不住探头为仆兰挈开脱:

    “是我让仆兰将军回头的!”

    尔朱兆看着元明月能命令他的裨将,而仆兰挈竟还言听计从,心中更是一团怒气。

    “仆兰挈,你现在都听她的是吗!”

    元明月见他这样刚愎,直接反问道:“那你又听命于谁?太原王只让你应对游兵,可没让你自作主张追这么远!”

    “他们既然退去为何不追!俘了这批人的主将,至少也能问出河内的军情!”

    元明月没想到尔朱兆竟然是个缺根筋的,看着他目光炯炯仿佛胜券在握的模样,明月觉得好笑:“你真的这么想?取胜不是靠匹夫之勇,若陈庆之的几千兵马只靠你这一腔热血便能攻略三十城池,那我看这仗也不用打了。”

    尔朱兆嗤之以鼻:“这是什么地方,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元明月沉着下来,好言劝他:“你听我一言,你这样一意孤行,好大喜功,太原王定然会对你不满。”

    元明月虽在马下像只小草似地立着,却令人觉得不比马上的尔朱兆低下多少。

    尔朱兆看着元明月郑重其事的表情,沉思了一番,他俩一言不发地对峙着,几千兵士都鸦雀无声。

    这时又自太原军的方向远远地驰来几人,领头的口中还喊着:

    “吐末儿!”

    尔朱兆稍一定睛,是颇受仲父倚重的大将,贺拔兄弟中的老二,贺拔胜。

    尔朱兆也对他敬重三分,恭敬地喊一声:“世伯。”

    贺拔胜第一眼就看见了如花美眷、立于马下的元明月,他啧啧惊叹:“喔唷,世侄领军打仗,还时时带着姑娘啊。”

    尔朱兆知他有误会,却也懒得解释,只道:“世伯见笑了。”

    贺拔胜也不多问,他直戳了当地表明来意:“王爷知道你无谋,特地让我盯着你,现在是非常时期,可不能出岔子。刚才有人来报,说那些逆党又来了,我怕你一被激将就横冲直撞的,特来看看。”

    “仲父就这么信不过我?”尔朱兆眼皮一跳。

    贺拔胜憨厚笑笑,哄着他道:“他之前不就说过,吐末儿不过将三千骑,他派我监军,也是为了你好么。圣上就在眼前了,莫要因小失大呀,世侄。”

    原来尔朱荣早就发现尔朱兆没有将帅之才,幸亏元明月当机立断抢先一步将他劝住。

    尔朱兆憋屈不已,他面色阴沉,一肚子浊气。

    “我以为你会追击残兵,没想到你点到为止不追穷寇,看来我白来了。谁说世侄只能领兵三千,我看以后三十万也不在话下么!哈哈哈!”贺拔胜这是变着法地安慰他,却收效甚微。

    尔朱兆还能如何,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他不舒服,心里很不舒服,尔朱荣能做到,他又凭什么做不到。

    他需要一个契机,证明自己的契机,证明他尔朱兆也非泛泛之辈,证明他尔朱兆也一样能名留青史。

    尔朱兆不再多说,又带兵重新汇入大军之中,雄赳赳地奔赴迎接圣驾。

    之后元明月在营中问他:“贺拔胜为什么叫你吐末儿?”

    这次换明月颇有兴趣地瞧他,她见尔朱兆总回避不语,便猜测道:“不会是你的小名吧?”

    尔朱兆睨她一眼,斥道:“吐末儿也是你叫的?”

    元明月见他面露窘色,更觉得有趣。尔朱兆看她似笑非笑,黑洞洞的双瞳潋滟流转,这般玉容花颜却胆识过人,不由得又想起她白天的惊人一举。

    尔朱兆竟坦诚地告诉她:“今天我很意外,是我一直低看你了。要不是你,恐怕仲父又有微词。”

    元明月说:“放心,你仲父若是看不起你,为何还收你做义子?”

    “我知道,但我说的是你。”

    “我?”元明月诧异,“不论怎么说,现在我上了你的船,为你想一想也是应该的。”

    尔朱兆这才发觉,元明月虽在他的掌中,却从来不卑不亢,她从来是她,不受任何人束缚。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元明月好像没有那么令人讨厌,他更甚觉得元明月像裹在蚌壳里的明珠,在黑暗中还发着属于自己的微光。而他则是深海中的一条鱼,于茫茫沙海中瞥见缝隙中一丝永生难忘的珠光。

    元明月与尔朱兆日日相对,困了便睡,闲暇时便哼曲,早晚地给他打水更衣。夜里三人又各睡两头,帐子里每每放置两个软榻,尔朱兆独自睡在营帐一头,明月和可玉睡另一头,就这样远远的,谁也不招惹谁,这微妙的平衡从不曾打破。

    时间一久,军中竟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他尔朱兆耽于美色,在帐子里夜夜笙歌,连作战都带着女人。

    没多久,风声便穿到尔朱荣的耳朵里了。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尔朱兆被传唤去了主帐,剩元明月在原地不住地发牢骚。

    原来军中也勾心斗角,嫉妒尔朱兆的人也大有人在。

    元明月烦躁地来回踱步,不多时,外头有人来传,说太原王要见她元明月。

    可玉一听,登时惊起,仿佛元明月是去上刑场一样。

    可玉泪水盈盈,似是怕明月此去不回:“娘子……”

    元明月虽然同样不安,但还是安抚她道:“没事的可玉,有尔朱兆在,太原王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元明月将碎发别在耳后,视死如归一般,随令官前去面见在朝上目空一切的翻云覆雨手——太原王尔朱荣。

    元明月一直低垂着头,低得下巴都快抵住了锁骨。她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着脚下的路一步步从湿地变成了帐内的金边红毯,她的心也一下下动如擂鼓。

    “吐末儿,这就是你那姓元的女人?”

    前头有人说话了,听意思,这人想必就是尔朱荣。战功赫赫,只手遮天,任是皇帝也惧他。

    接下来便是尔朱兆的声音:“回仲父,是。”

    “抬起头来。”

    尔朱荣这一命令,元明月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她冷汗涔涔,嘴唇都抖了抖。

    她缓缓抬头,却依旧垂着眼帘,她不敢看,仿佛她若看他一眼,下一刻就会人头落地。

    元钊是他亲手杀的。

    气氛沉默了一瞬,尔朱荣才咯咯笑道:“如此美貌,难怪我儿会声色犬马。”

    尔朱兆立刻辩驳道:“仲父!孩儿都说了!大敌当前,孩儿克己复礼,根本没有什么夜夜笙歌!”

    另一员将领阴阳怪气道:“那这女人整日在你帐子里,别跟我说,她就是侍奉你喝喝茶吧?不是纵情享乐,还能是什么?”

    元明月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忽然张口反驳道:“怎么?足下是看见了?您在跟前伺候还是怎么着?”

    尔朱兆一惊,他没想到元明月胆子大到在仲父跟前都敢怼人。情急之下,他喝道:“住口!没有你说话的份!”

    尔朱兆拱手:“仲父,既然被有心之人这样编排,孩儿嘴拙,百口莫辩。只是清者自清,孩儿绝不……”

    “行了。”尔朱荣打断他,“一个女人,至于吵成这样。吐末儿又不曾犯过军规,甚至行事还谨慎许多,若这女人真的坏了事,以后再杀也不迟啊。圣上还没接到,你们一个个就把军中搞得乌烟瘴气的,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打下洛阳,拿了元颢。”

    尔朱荣这一发话,帐中没有一人敢出声。半晌,竟是明月不知死活地附和道:“王爷高见。君子以行言,小人以舌言。有人见不得别人意气风发,便要大做文章。”

    尔朱荣眉头上挑,别有意味地打量着她:“你是……临洮王元宝晖的妹妹?这么说,你的侄儿还是本王杀的,你不恨本王吗?”

    元明月浑身战栗,她这些亲人的死又被冠冕堂皇地说出来。她是泥巴,她是蝼蚁,面对尔朱荣,她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不光是妾元的侄儿,妾元的四哥也是王爷杀的呢……胡太后违反祖制,秽乱宫闱,这些依附于她的皇室毒瘤……一样该杀!”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心脏被人剖开了一样,顷刻间不能呼吸。

    那可是她的四哥和侄儿啊!

    四哥温润如玉,从来与世无争,从来没有错,错的是他做了元愉的儿子,错的是他姓了元!元明月甚至连四哥的全尸不曾见到。

    元明月嚼齿穿龈,头痛欲裂,连指尖都是冰凉无比。

    尔朱荣自然不会把元明月的话当真,他只是笑笑,对尔朱兆说:“吐末儿,把你女人带回去吧。”

    “那孩儿告退。”

    尔朱兆经过元明月的身旁使了个眼色。

    元明月不经意抬眼,瞥见了高高在上的尔朱荣。尔朱荣并没有元明月想象中年迈,似乎还没有四十岁,和尔朱兆一样皮肤白皙,容貌俊逸,只是那眼神冷酷威严,给人以排山倒海的压迫感,是和尔朱兆完全不同的。

    她不想再见到尔朱荣了,她怕再见了尔朱荣,元明月这个人从此就会灰飞烟灭。

    直到明月随尔朱兆出了大帐,她依然惊魂未定,甚至不记得怎样走了出来。她倒吸凉气,良久缓不过神来。

    尔朱兆看她眼神木讷,死气沉沉,摇了摇她的肩膀:“元明月?元明月?”

    “啊?”元明月这才从混沌中醒来。

    尔朱兆轻叹一声,不知为何,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元明月的手,元明月则仍然一脸懵然,任他牵着手也不自知。

    尔朱兆似是怕惊醒她,破天荒地与她柔声道: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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