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怎么说？”
泰烟眨巴眨巴两只琉璃般的大眼睛，好奇的看向宫女，小宫女皱着眉，一脸煞有介事的道：“公主可知四殿下身上带有一种奇怪的恶疾？”
泰烟猛然想起祁司辰刚被送到自己身边时，发狂咬了自己的事情，只是后来再没见他发作过，便把这事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当初他刚见到我还将我给咬伤了，这个跟卫皇后失宠有什么联系么？”
泰烟点了点头，又悄悄摸向当时自己被咬破的手心，想想祁司辰那副瞪圆了眼睛，似是丢了神魂的恶鬼模样，还真是叫人看了便胆寒。
小宫女接着道：“您别急呀，听我慢慢道来。”
“虽说十多年前皇后和皇上相濡以沫，恩爱非常，但是皇后娘娘身体弱一些，一直没有诞下子嗣，便难免遭一些诟舌。大家都是人，心都是一样肉长的，时间长了即使皇上再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难免见了皇后娘娘时心里会有一些不痛快。”
“恰巧那时候刚进宫没多久的万贵妃产下了四皇子，皇上对皇后娘娘的态度，便是从四皇子出生后开始转变的。”
“只是因为一个孩子，便能让一对恩爱的人产生大的隔阂么？”
未及笄的泰烟还不是很明白在深宫中的女子有一个儿子傍身的重要性，只感觉有些难以置信，人的情爱，原来是这么容易扭曲断裂的东西么？师傅身在道门，对这等事见解略浅薄，父皇又从来不对她一个小儿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泰烟便对情爱只有一个很模糊的印象，还是常听碧荷她们讲的。话本子里那些相爱的人，分明就是历经千万波折都不会改变丝毫心意，最后终于感动了从中阻挠的恶人，得以成眷属的。原来真实的尘世间，竟是如此不一样么？
泰烟不懂了，回头问问祁哥哥好了，他有妖身时的记忆，应当是对这些知道一些的吧。
小宫女看着满眼困惑的泰烟，她叹了口气，眼里流露出许多羡慕。“看您这一脸好奇的模样，应当是生来就被护的很好吧。奴婢家境穷苦，幼时只剩两个哥哥拖拽着四五个兄弟姊妹，爹娘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后来实在快活不下去了，大哥和二哥没法子，便借着给奴婢偷糖吃的由头，将身为女娃的奴婢丢到了路边。”
“奴婢当时太过年幼，只看着两个哥哥离去的背影，满心期待着他们会带着一块糖回来，然后便可以回去跟兄弟姊妹们一起分着吃。可是哥哥们没有回来，奴婢等了好久好久，等的说话都快没有力气了，恰逢一位出宫采买的老嬷嬷路过，奴婢拉住老嬷嬷，哭着问她怎么还没有看见哥哥。老嬷嬷心疼快要饿死的奴婢，便将奴婢捡回了这宫里。”
泰烟心里一疼，她抬起手，想要摸摸小宫女的脑袋，却又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按下手去。想起那夜祁司辰带着她偷偷出宫，郊野里那群眼目浑浊的难民，又何曾不是可怜巴巴的如同看见了救星般围着自己，恳求能够得到安顿。可是，现在泰烟自身都难保，更何谈帮助这个小宫女逃离深宫呢？
话又说回来，她现在虽无自由，可好坏也算是有了一个安身之地，不至于像她讲述的那般如同年幼时一样饿死或者冻死，自己若是贸然伸手破坏了这种衡定的局面，对于这个深宫里长大的小宫女来说，会不会又是一种无法抵抗的灾难？
想着，泰烟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来，小宫女没有察觉到泰烟想安抚她的动作，继续阴郁着心情道：“殿下，您身为公主，生来便享有了洪福，所以您可能不知道，对于后宫里的女子们来说，有一个儿子傍身，即使不得皇帝宠爱，也可保遗生无虞。孩子，就是她们保障性命的那块免死令牌，是自己安然活在这憋闷世上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泰烟眨了眨眼睛，还是有些不懂，小宫女继续道：“皇后娘娘虽然位高权重，但在奴婢看来，入宫已久却迟迟未能有子嗣，导致朝臣对皇上接二连三表示不满，这件事肯定是让皇上在心里对娘娘生了嫌隙，不然也不会在后时因为贵妃简简单单的一番话，皇上便冷了脸，十多年再未踏足凤栖宫。”
“就连老嬷嬷们都说皇上与皇后娘娘幼年相识，算是青梅竹马，她们至今也不信万贵妃当年的话，皇后娘娘温柔端庄，心怀天下，怎么可能做得出那等事，更何况仅凭她和那个丫鬟的一面之词，谁知道是不是她俩合伙故意谋害娘娘的说辞呢？可怜了皇后娘娘，明明身为一国之母，却落得现在这等遭人轻视的田地。”
泰烟听着，不由得蹙紧了眉头，虽说这小宫女说的话很可能带了一些她自己有意或是无意的偏袒，但是白天在凤栖宫坐了一遭下来，皇后看着确实不像是什么恶人，倒是那万贵妃张扬跋扈的，不把卫皇后放在眼里，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泰烟冲宫女抬抬下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小宫女却再次缩着脖子往四周看了一圈，这才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看着泰烟道：“接下来奴婢说的话，若是传出去了，可是有不少人要一齐掉脑袋的，您得答应奴婢，千万别再跟别人说。”
“放心吧，本宫答应你，不会乱说的。”
泰烟摸了摸宫女的发顶，示意她不要慌张，小宫女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缓缓的将当年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原来，当年万华丹还只是个普通的小妃子，被封为牡丹，牡丹生产中途因为体力不支晕了过去，祁司辰是婆子们掐着她的人中硬逼出来的，谁知婆子们刚给他剪了脐带，出去打了盆热水准备替母子两个擦洗一番的时候，再回来便发现祁司辰不见了。
消息传到皇帝的书房，还未来得及看孩子一眼的祁濛当场震怒的捏折了手里的毛笔，并提剑将报消息的太监齐肩砍掉了一条胳膊。整个后宫都被吓傻了，妃嫔们疯了一般立刻发动自己的奴仆以及侍从出动去寻找，祁濛甚至连禁卫军也派了出去。待禁卫军找到四皇子时，他正躺在一只木盆里，木盆飘在城外的河上。当时正是寒冬腊月，据寻到祁司辰的侍卫回忆说，当时河道里结了不少冰，木盆顺着城里的百姓们捕鱼砸开的部分蜿蜒而下，他们寻到的再晚一些小皇子怕是就要冻死了。
祁濛沉眸，那条河连通着后宫的一处花园，因为河流通向城外的关系，那座花园已经被他下令封锁了，只有亮出凤印或者龙印才有资格进去。祁濛抱起自己的皇子，忽地有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掉到了地上，公公捡起来一看，这才发现是一朵宫女头上佩戴的绒花。
这种绒花是每个宫女都有的，而且发放的数量也都是固定的每人两份，因为北国宫廷内宫女们的配饰以及发型式样都是规定了的，所以一般宫女们丢失了其中一件，都会找管事的上报，按照自己丢失的数额再领补新的回来，丢几个便领几个，还要交付相应的罚俸，因此宫女们对这些东西都谨慎得很，鲜少有人丢失。
祁濛当即下令彻查，各宫的宫女们都规规矩矩地拿出了自己的绒花来让管事公公查，最后查到阖宫上下只有皇后宫里一个贴身伺候的婢子少了一朵绒花，那婢子当即已经被拿住，但她仍一个劲儿的喊冤枉，说是因为今天牡丹妃子生产急缺人手，她便被派去了素合宫作急用，忙碌中绒花被人撞掉，所以才未来得及上报。
管事公公拿出另一样东西，是在她的下榻处寻到的凤印。婢子见到凤印，忽地改了口，一脸激愤的说是皇后许久未有子嗣，而其余妃嫔就算是公主也已经接连生了三个，皇后失德本就引起了臣民不满，一个普通的妃子却又要生产，她若是诞下公主还好说，但若诞下的是龙子，皇后娘娘的地位便要不保。皇后为人宽厚，平日里待她不薄，所以为了答谢娘娘的恩情，婢子便想方设法的妄图护住她的地位。可一个伺候人的小婢子哪里有太多钱财买通接生的婆子们调换婴孩或者干脆谋害了牡丹性命，更别提在场的还有几个牡丹自己的婢子，这名婢子没有办法，只好自作主张偷了凤印，将小皇子扔去了河里。
祁濛便亲自抱着儿子，又带着皇后和那婢子，一大帮人哭哭啼啼的去了才苏醒过来的牡丹卧榻前。牡丹长得杏腮桃面，美艳无二，现在还因为身子虚弱面色略微发白，她未施粉黛，鬓边乌黑的发随意粘在额腮处，一副风来柳自折腰的病西子模样，更是叫一众宫人瞧得在心里疼惜至极。
牡丹听管事公公道罢事情原委，她紧紧的抱着自己的皇子，一双眼含了热泪水波潋滟的瞧向祁濛，道虽说是贴身伺候，但终究也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婢子，若非皇后授意，哪里就能随便动得了贵重的凤印。再说那花园阖宫上下人人都知晓被下了令不准靠近，只有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两方印才能将门给打开，嫔妾生产完这点时间，她如此轻车熟路的摸了进去，定是提前被人带进去过。放眼整个后宫，有这个本事捏着凤印随意进出花园的，也就只有皇后娘娘一个。
说罢，牡丹紧紧的抱着孩子，就从床上滚下来，吓得一众宫女急忙去扶她，牡丹却推开婢子们，直直的跪在了皇后面前，热泪一颗接一颗就从漂亮的眼眶里往外滚，道是若皇后害怕自己日后仗着孩子有所欺压，牡丹愿意将孩子归去皇后名下，由皇后抚养。只求皇后好好对待孩子，莫要再将他扔去那冰天雪地里，皇上有个龙嗣不容易，做妃子的需得学会体恤才是。
一番话直击要害，准确的戳到了卫皇后的痛处，卫涅凰觉得自己没能诞下皇子确实失责，便立在原地没有为自己辩驳半句。宫人们被牡丹说的动容，皆认为小皇子被丢弃极有可能是因为皇后妒心作祟，才指使了贴身的宫女干出这样的事。但因为其中疑点重重，祁濛并未表态，只是问了牡丹想要如何处置那惹事的婢子，寒冬腊月，婢子浸入河中溺毙而亡。牡丹恳求祁濛允许自己将小皇子送去皇后名下，只求保得母子二人平安便可。祁濛应允，为了补偿牡丹，当即将她封为万贵妃。
而皇后丢失凤印在先，管教下人失责在后，但缘因她是自己亲自带入宫中的发妻，两人又从小一处长大，祁濛念及旧情，并未剥去卫涅凰的皇后身份，却将她管理六宫的权力分了一半给万贵妃，以补偿她无偿送出自己孩子的大义行径。自此，万贵妃得宠，祁濛再未踏进凤栖宫半步。
那天，万华丹刚求了祁濛给孩子赐名，便哭着跪在卫涅凰面前，一双妩媚的眉眼少见的盛满了清澈的泪水，她说：“姐姐，你无须自责，管教无方本不是你多大过错，牡丹所说也皆因一时激愤而胡乱猜测，姐姐切莫恼怒。牡丹不过出自中品之家，会些拨琴舞袖的玩乐技俩，实在上不得台面。而姐姐身自书香门第，满腹墨香渊华，比起牡丹这劣等之辈更加适合教导小皇子。牡丹愿把辰儿归去姐姐名下，只求姐姐认真教导，一心爱惜，另保得牡丹母子二人平安。”
卫涅凰心里泛疼，她知道自己拒绝不了了，只听牡丹凄凄一笑，柔声道：“姐姐，若你心里依旧自责难捱，那便罚你帮牡丹照顾好辰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