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

    01

    她的狗又死了。

    “它在哪?”阿里阿德涅提问时便已知晓答案。

    身材壮实的女奴不敢直视她,头压得很低,说话带异邦口音:“殿下,已经处理干净了。和之前一样。”

    半晌没有回音,女奴撩起眼皮偷瞄过去。

    公主阿里阿德涅正站着走神。她身上的衣袍让人联想起水仙花的花冠,是柔和的鹅黄色;她挽成髻的发丝也与阳光照射下的栗子相近。这样一位满身温暖颜色的年轻女郎却不爱笑;尤其是那双眼睛,总让人心里发憷。

    阿里阿德涅常常一眨不眨地望着远方,就和现在这样——越过宫殿廊柱、穿透眼前的人和物直直眺望出去,就好像除了海天相接的那一线之外,她瞧不见任何别的东西。

    一联想到与这位公主有关的传闻,女奴就不敢再多看第二眼。

    阿里阿德涅这时忽然收回视线:“我去海边散步,透口气。”

    “好、好的……”女奴慌忙闪开让路,后背几乎贴到墙上,生怕会碰到公主的一根头发一片衣角。

    阿里阿德涅仿佛没察觉身边人的惊恐。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在空阔的小王宫殿室内熟练地穿行,畅通无阻,一路来到面向海滩那侧的王城北门。

    守卫头盔上的装饰性羽毛在海风中左右摇曳,持矛的卫兵却静穆如雕塑。这几个壮汉任由阿里阿德涅穿过石砌宫门走下坡道,没有阻拦,没有问询。

    阿里阿德涅独自来到海边的高崖上。

    地面浅色沙土间依稀可见石块轮廓,是某座神庙地基残存的痕迹。但神庙荒废太久,城中的老人都说不清这里曾经供奉过哪位神祇。现在这里是座小小的坟场。

    阿里阿德涅转悠了一会儿,找到了有新鲜填埋痕迹的那一小块土地。她新失去的小狗就在这里。

    她没有亲眼见到尸体,于是记忆里留存的还是它活着的模样和触感:

    它十多天前才结束流浪生涯,没来得及长出幸福的赘肉,身体骨骼的轮廓依旧明显。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它摸起来有些扎手,短短的毛发滑过她的掌心时,总留下微微的痒。

    阿里阿德涅记得最清楚的是小狗身上的热度。它很温暖,像个小火堆,她喜欢抱着它。

    但它也死了,甚至没能坚持到这一轮的满月。

    悬崖上的海风吹得眼睛生疼,阿里阿德涅却哭不出来。

    从她记事的时候开始,猫狗兔子鸟儿,有时还有狐狸小鹿,这些病弱受伤的小动物会找上她,在她的宫室近旁徘徊不去。于是她给它们提供居所,让仆役准备食物和水,她则帮忙清洁它们的身体,亲自为它们的伤口敷上药草。

    那些小家伙会很快好起来,活蹦乱跳,缠着她嬉戏。

    但是之后有一天,总会有一天,它们会突然开始衰弱,几日之内状况恶化到比被她捡回去时更糟糕。

    至于结局,当然总是同一个。

    阿里阿德涅环顾四周,强劲的海风日复一日地吹,地面上坑洞的痕迹已经彻底夷平。她不确定自己脚下是否也埋葬着哪个可爱小生灵的骸骨。

    她看着高崖下方的海面,良久一动不动,脸上缺乏表情。她静止了,海风却不消停,沾染着海洋气味的气流掀起她的披肩、灌满她的衣袍、吹开本就松散的发髻。

    ——来吧,来吧。

    浪涛拍击崖身,在化作雪沫飞溅的瞬间,轻轻念出只有她听得见的邀请。

    只需要她再向前挪动那么一丁点,热情的海风就会托起她,将她送入悬崖下广阔海潮的怀抱。

    就在这时,阿里阿德涅眼前光景骤变。她看见潮水冲刷沙滩,深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倒在那里;她还看到自己的双手伸出去,去触碰陌生人的肩膀。

    “哈——”她抽了口气,下意识后退。

    一颗小石子从她刚刚站立的地方滚落,坠落进依然喧嚣的海潮。

    阿里阿德涅拢紧披肩,转身离开崖边,循着荒芜的小道朝着沙滩下行,越走越快,呼吸和脚步声杂乱,最后干脆一路小跑。

    她突然停下来。

    高崖俯视着一片荒凉的沙滩,近岸的礁石太多,难以通航,因而鲜有人迹。但此时此刻,潮汐反复冲刷的滩地上,多了团深色的影子。

    阿里阿德涅闭眼又睁眼,人影还在那里。尚未缓和的心跳再次加速,回过神时,她已经穿过海滩,到了对方身边。

    那人上半身浸在沙滩与近海交接处的浅水里,面朝下,散开的头发和衣袍纠缠在一起。

    继续这么泡着会溺毙,阿里阿德涅见过水手抢救同伴,必须先让溺水者吐出吞下的水和泥沙。她甚至没仔细观察对方的形貌,便伸出双臂。

    她此刻所见,和不久之前闯入她视野的幻觉一模一样。

    阿里阿德涅动作只有须臾停顿,她果断抓住了这个人的肩膀,试图将他抬离水面。湿透的躯体触手冰冷,她不由一个激灵,险些松开。

    她预见到的……会不会是一具尸体?

    至少得先确认死活。这人的骨架明明看上去不算魁梧,却远远比阿里阿德涅预想得要沉重。揽着他肩膀的时候,她能鲜明地感受到骨骼的轮廓,假以时日……假如他还有更多日子可以活的话,他一定会变得十分高大。

    阿里阿德涅花了好大力气,才终于将他翻了过来。视线落向溺水的陌生人之前,她不由屏住了呼吸,害怕会见到可怖的东西。

    她随即怔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雌雄莫辨的美丽脸庞。打湿的凌乱黑发无损容貌本身的魅力,只令肌肤与发色的对比愈加惊心动魄。这人的五官几乎找不出任何瑕疵,因为过于趋近完美,阿里阿德涅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恐惧。

    宛若目视了不应看见的东西,唤醒了本能的畏怖。

    她伸手去探鼻息,指尖不受控地打颤。

    微弱却明晰的呼吸擦过她的指节。阿里阿德涅的肩膀倏地松下去,连带着卸去刚才无端涌现的惧意。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阿里阿德涅重新仔细端详对方。若非湿漉漉的黑色长发间隐约可见喉结轮廓,她甚至无法断言,究竟该用“他”还是“她”称呼对方。

    这个年轻人应该没超过二十岁,正处在微妙又危险的蜕变阶段,介于少年的艳丽与青年的英俊之间,二者皆有,又两厢皆非。

    “还有呼吸。”她喃喃,提醒自己还有事要做。

    阿里阿德涅于是环住年轻人的肩膀,想继续学着水手救人:让他改换姿势面朝下,自己的膝盖抵住他的腹部,帮助他把积水吐出来。

    这相当于再次给他翻身,而且还要把他的上半身拖到她的腿上,同时支撑住他身体的重量。

    水手做这事简单利落,对阿里阿德涅来说却太难了。她的体魄原本就不强健,更不用说这美丽的陌生人看着纤细,却并不瘦弱。

    阿里阿德涅费力地撑起年轻人的上半身,已经气喘吁吁。因此她根本无暇注意到,他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她只觉得手臂一紧,天旋地转,瞬息间她已经陷在沙砾间。

    凉而有力的手指钳制住她的动作,阴影自上笼罩她。

    苏醒的年轻人俯视着阿里阿德涅,颜色奇异的深紫红眼眸锁定她。他简直像一柄以戒备为鞘的利刃,只要她表露出一丝恶意,他就会毫不犹豫发动攻击。

    “你是谁?”他用她的母语质问,毫无异乡人口音。

    她一怔,不论那刻想到了什么,她回答得都很平静:“我是阿里阿德涅。”

    对方眉心短暂地蹙起。她叫什么名字显然对他毫无意义。

    阿里阿德涅维持着自己的节奏,徐徐补充:“我在海滩上发现了你,以为你溺水了,正打算救助你。”

    没有回答。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刀锋般蓄势待发的攻击性并未收敛。

    阿里阿德涅就不躲不闪地看回去。现在她反而不怕他了,只是在眼对眼的漫长角力中,她居然产生错觉,他可能正盘算着用视线剖开她,验证她话语的真伪。

    她虽然不害怕他,但无可否认,他身上有极为可怕的地方。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不太像人类、又与兽性不完全相近的东西。

    就在这时,数缕长而卷曲的黑发从年轻人的肩头滑落,帘幕般降到她身体两侧。

    于是他的身躯隔绝出的逼仄空间之中,光线更暗了。鸦黑长发的末梢刮蹭过阿里阿德涅的侧颈,像要钻进衣领纠缠的水草,痒而潮湿,那感觉莫名似曾相识。

    阿里阿德涅不由轻轻吸了口气,偏头躲避。

    压制她的力道骤然松脱。他放开她,在沙地上坐下,并不在意上涨的潮水浸没脚踝。

    “阿里阿德涅,”他念她的名字时语调有些生涩,“这里是何地?”

    她也支起身,沉默了一拍才回答:“克里特。”

    又是片刻无言。看起来他并不清楚克里特是哪里。

    “确切说,这里是克里特的王都克诺索斯。”

    他的表情依旧空白。他能说地道的克里特语,却对这两个地名全无印象。

    阿里阿德涅抱着手臂站起来:“天再过一会儿就要变暗了,入夜后风会很冷。”她没多想,自然而然地问出下一句:

    “我可以给你一个歇脚的地方。要跟我来吗?”

    话出口她才惊觉熟悉——把小动物们捡回去之前,她总会这么征询它们的意见。但和那些小家伙们不同,眼前的人没有立刻跟她走。

    他只是注视着她,像在解读她,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

    阿里阿德涅缓缓翘起了唇角:“你需要食物和水、松软的床铺,还有能挡住野兽和风雨的墙壁与屋檐。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给我这些,你又想要什么?”他问得平静,眼神却让她再度感受到刀锋在喉般的压力。

    阿里阿德涅想了想,又笑了:“别死。我只想要这个。”

    02

    “这里很危险?”陌生人问。

    阿里阿德涅困惑地眨眨眼,立刻明白过来:对方并不知晓她身上的诅咒,弄错了她的意思,把她“不要死”的要求解读为“克诺索斯处处是致死危机”。

    她不禁笑出声,而且连笑了好一会儿。

    其实这个误会不滑稽,但她已经太久没和任何人交谈了,于是无聊的误会都足够把她逗乐。

    年轻人就安静地仰着头看她笑,又是那副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或许根本什么都没想的表情。但因为他沐浴在晚霞中的脸孔实在美丽,即便他真的在脑袋空空地发呆,也并不显得傻气。

    等笑够了,阿里阿德涅才解释道:“所有人都说克里特王国强大又繁荣,克里特王也确实经常在王宫里款待异邦的客人,所以你这样的陌生人在城里通常很安全。除非——”

    她顿了顿,盯着对方深紫红色的眼瞳:“除非你是雅典人。”

    黑发青年依然缺乏表情波动,他甚至没有眨眼,雅典这个名字和克里特还有克诺索斯一样,对他而言缺乏意义。

    他过了片刻才问:“为什么雅典人会有麻烦?”

    “许多年前克里特和雅典打过仗,现在雅典来的客人依旧不受欢迎。”

    阿里阿德涅隐瞒了重要事实:每年都有十多岁的少男少女乘着挂黑帆的船从雅典来克诺索斯。他们作为祭品走上通往地下迷宫的甬道时,恐惧的哭喊声会一直传到海滩边上。

    “我不是雅典人,”陌生人想了想,“我不认为自己是。”

    “即便你真的是雅典人,我也不会告密。”

    他惊讶地动了动眉毛,表情专注了一些,似乎在等她解释更多。

    阿里阿德涅却结束了这个话题,在海风中拢紧披肩:“所以,你跟我走吗?太阳真的要沉到海里去了。”

    对方于是起身。两人面对面站了片刻,目光恰好错开。她始终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

    上涨的潮汐追上他们,海水再次灌进阿里阿德涅的鞋子里,她轻呼一声,往旁边跳开。年轻人对潮水没有反应,只是朝她挪动的方向也前进了半步。

    她在那刻才意识到,刚才莫名其妙的沉默期间,他其实一直在等待她带路。

    他真的很不爱说话,寡言到阿里阿德涅第一次在什么人面前感到,自己居然算是健谈的。她点了点头,也安静下来,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行,朝亮灯的方向走。

    夏天还没过去,海岛在日落后的一段时间内总是蓝紫色的,从天空到白沙滩,一切都染上蓝紫色。

    神秘的年轻人跟着阿里阿德涅,一言不发。他似乎很擅长在砂石上走动,足音淹没在潮声中。

    从海岸到王宫的路程入夜后显得分外漫长,她好几次疑心他走丢了,每当她回头确认,总撞上同一双眼睛。无处不在的蓝紫色在他的瞳仁里闪烁,他本就罕见的眸色愈发显得奇异。

    那股初见他时涌上心头的畏惧又来了。

    为了对抗这没来由的怯懦,又像要证明什么,阿里阿德涅大声说:“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可我还不知道你的。”

    “随便你怎么称呼我。”这次年轻人回答得很爽快。

    阿里阿德涅回头看了他片刻,开玩笑似地问:“那么我叫你小狗,你也没有意见?”

    他又认真地沉默起来,她不禁怀疑他在努力回忆“小狗”是什么。而后,他终于给出答案:“我不在意。”

    阿里阿德涅忽然就丧失了说话的兴致,她转身加快脚步。

    手臂一紧,年轻人忽然从后拉住她。

    “你要带我去哪?”他身上那股接近不谙世事的平静消失了,他的手指很用力,瞳仁缓慢地扩张,从头到脚透出初见时刻那种利刃般的戒备。

    “王宫。”阿里阿德涅用下巴朝斜后方点了点。他们已经离王宫的临海边门很近,身后那条坡道的顶端燃着火盆,耸立的门柱还有更远处宫殿的轮廓在海风中忽明忽暗。

    “你怀疑我是雅典人,要把我交给这里的君王处置?”

    一旦犯疑心病,这人的反应倒是快极了。他可能相当熟悉背叛和欺骗的滋味。阿里阿德涅轻轻的笑声才出口就被海风吹散了:“你想多了。我住在王宫里。”

    他手上的力道略缓,但仍旧没放开她:“你是谁?”

    这回是她诡异地沉默数拍,而后才缺乏起伏地回答:“克里特王米诺斯……这座宫殿、这片土地的主人,他是我的父亲。”

    年轻人的目光掠过她佩戴的金臂钏、还有固定肩头衣褶的饰物。他的眼睛好像什么都能够一眼看到底,包括这些金银装饰品的价值。

    “公主阿里阿德涅。”他轻声念,像在自言自语。

    这种郑重其事的叫法让她不自在,想要环抱住双臂。她别开脸,淡淡地要求:“叫我阿里阿德涅。”

    对方配合极了:“阿里阿德涅,我需要躲藏起来,其他人不能知道我在这里。我希望你帮我,可以吗?”

    阿里阿德涅讶异地看了他一会儿:“原来你可以一口气说那么多话。”

    面对她的挖苦,年轻人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她轻轻叹息:“我来想办法。”

    阿里阿德涅可不会承认,自己之前根本没想到带他回去可能会成为问题——她可以抱着一只小兔子小狗从守卫面前路过,不会有人多问一句,但这次不同。

    她捡的毕竟是个人。

    ※

    阿里阿德涅径直朝边门走去。

    大理石横梁下方,左右各有一名壮年男性,都手持长矛、全副武装。发现她靠近,这两个站岗的卫兵都站得更直了一些,从胸甲外露出的手臂线条紧张地绷起。

    她仿佛没注意到他们的反应,微微笑着上前问候:“晚上好,士兵们。我离开期间,宫里没什么事发生吧?”

    卫兵们困惑地迟疑着,显然不明白这位基本独来独往的公主怎么突然有心情来找他们闲聊。可即便听过再多的传闻,当公主阿里阿德涅微笑着看过来,她看上去就只是个在夜风里多站一会儿也会让人心生罪恶感的美丽少女。

    “没、没有异常,殿下。”一开口就差点结巴的是右手边那个士兵。

    左手边的那个卫兵注意力此刻也集中在了突然靠近的公主身上,稍作迟疑后补充:“不过,侍奉波塞冬的新任大祭司今夜来访。”

    阿里阿德涅没立刻答话。

    两步之外火盆在强风中顽强地燃烧着,焰影跳着狂乱的舞蹈,带得她的脸容也忽暗忽明,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在阴影笼罩时黑沉沉的,在强光映照时有那么一瞬,仿佛呈现出纯粹的金色。

    两名卫兵都不由自主抓紧了长矛。

    她重新开口的时候,卫兵们也终于找回了呼吸。

    “是吗?海神的大祭司可不算常客,但愿他不是因为港口那边出了事才进宫。”

    卫兵头盔缝隙中露出的双眼默契地下压,回避与阿里阿德涅对视。仍旧是左手边的卫兵答话:“港口那边没有异常。至少我们没听说什么。”

    阿里阿德涅表情不改:“那就好。但愿今晚同样平静。”

    说话的同时,她的视线绕过卫兵的肩膀朝更远处看。门柱后的山岩侧旁,有一道影子贴着岩壁,在他们说话间快速绕过了柱子,站在远处哨塔上的守卫根本来不及察觉,他便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她弯了弯唇角,不再逗留,穿过大门朝更高处的宫殿方向走去。

    确定守卫看不到自己了,阿里阿德涅就开始东张西望。不用她费心寻找,道边半人高的杜松在她经过时窸窸窣窣抖动,黑发的陌生人便这么从翠绿的针叶和细枝中冒了出来。

    她回头确认没别人目击到这家伙冒失的行为,示意他再往绿荫更深处寻找合适的地方说话。

    两人在一颗香桃木下驻足。阿里阿德涅开口就是:“你居然真的在等我。”

    年轻人眉毛微蹙,念陈述句的语气更像疑问:“你让我找个地方等你过来。”

    “我没想到你会乖乖照做,所以……”她略微拖长声调,不由自主带了点惊叹,“你真的不是来暗杀国王的刺客。”

    “我不是。”对方认真地应答。正常情况下,她已经充分证明了自己的善意,落难的神秘旅人总该解释自己的来历和身份,可他没有,反而探究起她的动机:

    “你怀疑我可能是暗杀者,却依然带我进入王宫。为什么?”

    “说不上怀疑,只是考虑过那种可能性。”阿里阿德涅漫不经心地抬手,指尖探向头顶的枝条。

    香桃木的花期长,到了夏末,艳粉色和白色的花朵依然一团团地盛开。尤其从她空阔的住处窗口望下去,香桃木的枝头总是显得热闹极了。

    只是碰一碰,这繁盛的花枝便会更加卖力地绽放,明天日出时却很可能已经花叶寥落了。她居住的宫殿中不缺插花的陶瓶,却常年空置,毕竟花木可没有缠上来求她收留。

    阿里阿德涅的手便收了回去。

    年轻人安静地端详着她的每个动作,发问得唐突:“你憎恨自己的父亲?”

    他就差没直白地问她是不是希望父亲死了才好。她噗嗤笑了两声:“说不上。我和他对彼此都漠不关心。好了,不是刺客的陌生人,比起我,现在更该谈论的是你的事。”

    阿里阿德涅说着再次端详起对方。

    女神塞勒涅月车的光辉透过重重莹白的花朵洒落,照在年轻人脸上时,月光只剩下暧昧的、珍珠暗泽般的余晖,令他的肌肤似乎在含蓄地发光。他于是看上去不像活生生的人,反而更接近没上颜料的大理石雕像。

    仿佛要确认眼前的是柔软有温度的生命,阿里阿德涅朝神秘的年轻人伸手。

    他偏头躲开,戒备地后退一大步。

    退避时他的头顶撞上香桃木枝条,茸茸的团花悄声议论着颤抖散开,花瓣落了他满头满身。

    偶尔也会有警惕心十足的小动物,哪怕向她求助了,也不肯让她抚摸。阿里阿德涅沉默了须臾:“你的头发上沾了花,我想帮你拿掉。”

    对方似乎并不相信这说法,但她不在意,自顾自往前挪,把他们骤然拉开的距离缩短回原样。而后,她极缓慢地抬手,在青年隐含压力的注视下从他肩头带卷的黑发里拈起一枚花瓣,在他面前晃了晃。

    她松开手指,看着花瓣在他们之间飘落,慢悠悠叹了口气:“可现在,你浑身都是花了。”

    03

    黑发青年仿佛这才注意到自己满身落花。他模仿阿里阿德涅,也从发间拈起一枚花瓣,认真端详片刻,凑到鼻尖嗅了嗅。

    做这个好奇的小动作时,他那比肩头发间的落花还要惹眼的戒备终于收敛进去。

    阿里阿德涅觉得这反应有趣:“克里特岛上到处都是香桃木。你的家乡难道没有这种树?”

    “香桃木。”年轻人仍旧没什么表情,孩童学习新名词般跟着她重复,并不正面回应她对他来历的试探。

    他不说,她也不追问,直接提议:“王宫很大,不需要我帮忙,你也应该找得到藏身的角落。但宫里毕竟奴仆众多,半夜也会有人走动巡逻。我知道一个隐蔽的地方。”

    他点了点头,一副等她带路的样子。

    阿里阿德涅熟门熟路地往前走。

    王宫北侧相对僻静,除了阿里阿德涅居住的那座“小王宫”,显眼的建筑物便只有重大祭典时才会使用的露天剧场,余下的土地都算是克诺索斯王宫的花园。园中大多是果树,不需要着意打理,便纷纷仗着海岛丰沛的阳光与潮湿温暖的风,无忧无虑地伸展枝条,在合适的季节开花结果。

    阿里阿德涅领头穿行在枝桠之间,避开修葺好的道路,只走僻静的小径。

    年轻人跟着她,即便遍地都是枝条和树叶,他行走时依然几乎没有动静,简直像个脚不着地的游魂。

    “你饿吗?”

    眼下正是许多水果成熟的季节,累累果实压得梨树不堪重负,枝条低得几乎在拦路恳请人采撷。她随手摘了一个梨下来,回身朝年轻人晃了晃便抛过去。

    他抬手准确地接住,将梨子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

    这人总不会连梨子都没见过吧?但对克里特岛外的世界,阿里阿德涅也接近一无所知。说不定碧蓝海面另一端,真的有片与克里特截然不同的土地,在那里遍是她从所未见之物,她熟知的风土习俗在那里则都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

    “你不喜欢梨子的话,石榴和无花果也都熟了。”她散步似地向前走着,借着月光寻找合适的果树,时不时勾手采摘。没多久,她就又给青年投喂了石榴和无花果各一枚。

    阿里阿德涅扔一个果子,年轻人就接一个。到手之后,他总会先把水果拿到面前仔细端详,随后凑近了闻闻味道。等他仔细观察完了,他就把果实搁在臂弯里抱着,丝毫没有开吃的意思。

    不知道他是没有食欲,还是觉得边走边吃有失仪态,又或是单纯不愿意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阿里阿德涅对此也不在意,这神秘的年轻人对任何事反应好像都是平静冷淡的。等她自顾自啃完一个甜美多汁的梨子,他们也到了花园北侧橄榄树环合的林地。这里的橄榄树比阿里阿德涅更年长,泥砖砌的小屋几乎彻底淹没在橄榄枝叶的灰绿色中,昏暗夜色之中更是乍一看难以察觉。

    “就是这里。”阿里阿德涅推开没上锁的木门,轻微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到了橄榄成熟的季节,这里会储放一篓篓从新地上捡拾回来的新鲜橄榄。即便是现在,墙边也堆了好几个去年留下的藤篓。

    “离收获橄榄的季节还早,现在没什么人会过来。”见年轻人沉默地站在小屋门口,有些警惕地盯着门后,她便当先走进去。

    “面包、酒,总之水果之外的食物……还有几条毯子,那样你才能睡觉,”调用之前收留小动物的经验,她列举起待办事项,而后顿了顿,从头到脚扫视对方,“对了,你受伤了吗?”

    年轻人也跟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倒好像如果她没那么一问,他根本不会想起要关心自己这具躯体是什么状况。

    阿里阿德涅见状,联合目前为止他的种种奇异表现,第一次心生怀疑:这遭难的倒霉家伙该不会多喝了几口海水,心智上真的出了些毛病?

    “之后我帮你检查,我先回去拿东西。”

    阿里阿德涅往小屋外走,黑发青年也跟着走了出去。

    她没来由地想到,刚刚失去的那条小狗在能跑动之后整天绕在她脚边,她走到哪跟到哪,就连她沐浴,它都嗷呜嗷呜地要跟着一起跳进温泉里。她就笑了笑,但这笑意比经过月亮的薄云更快消失了。

    “你就在这里等我。可以吗?”

    年轻人终于不再是雕塑似的全无反应,看着她点了点头。

    随着他脑袋摆动,又两片扒着他卷发的香桃木花瓣悠悠地飘落,倒犹如有一阵格外轻柔的风在他们之间经过,吹开了一道垂落已久的帷幕。

    阿里阿德涅原本已经转身,蓦地又驻足回头:“不会很久的,我很快回来。”

    寡言又美丽的陌生人有些许惊讶,却也只是再次点了点头,目送她远去,手上还抱着刚才她投给他的梨子、石榴还有无花果。

    ※

    阿里阿德涅回到小王宫,直奔厨房。

    厨房和储放食材干粮的仓库都在宫殿底层。阿里阿德涅身为此处宫室的主人,经常因为在外游荡略过晚餐。于是入夜之后,与王宫中忙着准备一日最重要正餐的厨房相反,这里极其冷清,只有一盏油灯的暖光与絮絮语声从厨房内飘出来。

    阿里阿德涅已经走到门边,忽然驻足。

    “可我已经在公主身边快三年了……”出声的是个年轻女奴,说着说着便哽咽了,“明天……明天我说不定就生病死了。”

    另一个更年长的女奴试图安慰,或许因为她的克里特语说得不够地道,吐字却有些呆板:“在小王宫侍奉三年就会死,那都是骗人的。小公主从来不打骂我们,梳头穿衣那些事都自己做。我在这干的活少,还吃得多,你看,现在我比一起被卖过来的同乡身体结实,胃口也更好。”

    这话反而刺激到了对方:“如果真的是那么好的活计,怎么会让我们这种奴隶干?!你才过来多久?五个满月?根本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要回家!”

    “你……”

    年轻女奴抽息的节奏越来越急促,终于溃塌成哀切的哭声,可这哭声只片刻便压抑下去。再开口时,她的嗓音低哑,激烈的情绪退却,只显得麻木。

    “公主还和国王王后住在一起的时候,照顾她的女官,四个自由人、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克里特人,接连四个,全都在她身边待了三年多就突然死了,”她低低笑了一声,“你嘴里的小公主身边只会发生不幸,要是不信,你明天取水的时候自己去打听。”

    阿里阿德涅在门边的阴影里站着,面无表情。

    五年前的春季,她的贴身侍者因为急病倒下,再多的祈祷和供奉也没能阻止死亡降临。

    这原本不算什么,凡人原本便是这样脆弱不堪的存在,喝了口不干净的井水、多吹了海风便去见冥界之主哈得斯,理所当然,一直以来如此。然而那是阿里阿德涅第四位暴病亡故的贴身侍者,这四人都是在为阿里阿德涅效力满三年之后发病的。

    原本心存怀疑的奴隶动摇起来,却又不敢直言:“所以公主收养的那些小动物才会都……”

    “今天早上又埋了一条狗。”

    “众神在上,我之前就想不明白,可为什么会这样?”

    年轻奴隶突然犹疑起来,声音愈发低沉,仿佛害怕说得太多招致祸端:“听说……五年前海神的大祭司拜访过一次国王,公主之后就一个人搬进这座孤零零的宫殿。新的那位祭司也应该知道什么,刚才王后的人过来问公主在不在,就是他想见公主——”

    “波塞冬的大祭司要见我?”第三人的嗓音唐突地加入对话。

    守着灶火的奴隶骇然抬头,公主阿里阿德涅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厨房门边,神色一如既往淡薄。

    眼睛红肿的年轻女奴率先匍匐在地:“殿下!我们——”

    旁边那个更为年长壮实的女奴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也慌忙跪地。

    “母亲的人来过?波塞冬的祭司要见我?”阿里阿德涅又问一遍。

    “是,您刚才在海边散步的时候,王后的侍者来这里请您过去,听说您不在,她就离开了。”

    “王后没有传话,让我回来之后尽快过去?”

    “殿下,没有。”女奴的头埋得很低。

    对方不敢与她对视的姿态有些眼熟,阿里阿德涅这时才想起来,今天更早时候来禀报小狗已经处理好的也是这个奴隶。即便刚刚哭过,现在这个异国女奴答话的声音已经清晰响亮,只有肢体却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搬进这座小王宫之后,阿里阿德涅身边的仆役都是眼前两人这样来自岛外的奴隶。

    或是因为战争瘟疫,又或是贫穷,这些人被卖到克里特,成了王宫中的奴仆。没有本地自由人侍奉她的理由简单而残酷——失去家乡和自由的奴隶即便死了,也不过是偌大的王宫里少了一个奴隶。

    相比身边的奴仆惶恐失态,反而是王后主动传召阿里阿德涅更加罕见。如果不是大祭司这样的客人要求,双亲根本不会主动让她和陌生人接触。

    上任波塞冬的大祭司是个行事作风和他的头顶一样圆润又光滑的老头。可也是他的谏言,让米诺斯王下定决心让阿里阿德涅离开家人独自生活。那老头在安稳的睡梦中被引渡灵魂的使者接去了冥府,阿里阿德涅在葬礼结束后才听说他的死讯,颇感遗憾。她很乐意加入哭丧的队伍,吓跑吊唁的宾客。

    至于新任大祭司是什么样的人、为何要见她,她不是不想一探究竟。但她答应了那个陌生人很快回去,目前不打算食言。

    “我知道了,你们起来,”阿里阿德涅就像是没察觉这两个奴隶都在紧张等待发落,平静地转开话题,“我需要食物。”

    “是,我们这就准备晚餐!”

    “桌上的这几样就可以,你们可以下去了。”

    等阿里阿德涅抱着一个藤篮再度走入夜色中,残缺的月亮已经彻底沉到树后去了。

    她没想到的是,橄榄树环绕的小屋中却一个人都没有。

    04

    阿里阿德涅放下怀中重物,回头张望。

    树下一片昏暗,她没能找到人影。那个奇异的陌生人可能等得久了,失去耐心离开觅食。又或许,他对她撒谎了,原本就没打算乖乖等在小屋里。

    阿里阿德涅嘴唇微分,没发出一个音节便止住。她根本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即便想呼唤名字寻人,也根本办不到。

    她最后轻轻呼出一口气,驱散心头淡薄的失落。

    说到底,那年轻人与她之前收留的病弱小动物不同。他虽然言行奇怪,但腿脚灵活,警惕心很强,在某些地方意外敏锐。即便没有她的帮助,他也不至于饿死。运气好的话,他说不定能躲过宫中守卫,捱到天亮前自寻出路。

    阿里阿德涅把物资留在小屋里,掩上木门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熟悉的晕眩感蓦地侵袭而来。不问自来的幻觉锁住她的双眼:她看到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差点扑到她身上,橄榄树枝剧烈摇晃,像暗夜中伸长摆动的手臂。

    她下意识就倒退了一步,后背撞到门板。

    幻象成真,黑影从上方落下,在她刚才站立的位置近旁四肢着地,动作轻巧安静得不可思议,反而是上方的橄榄树枝骚动得厉害,好久仍旧失措地颤抖不停。

    阿里阿德涅瞪大眼睛,看着从天而降的黑影拉长站直。原来是个人,轮廓隐约熟悉。

    他走到她面前,她终于能看清对方的脸孔。

    “是你……”她松了口气,抬头逆着他跳下来的方向看,一时间有些茫然,“你刚才在树上?”

    对方点头,黑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回头看了看空置的小屋,又抬头仰望高大的橄榄树,慢慢地问:“所以,你为什么要爬到树上去?”

    他没回答。

    阿里阿德涅盯着年轻人的眼睛。橄榄枝桠与细叶的阴影交错重叠,他奇异的紫色眼珠呈现出混沌的灰黑,幽幽的,这双眼睛哪怕属于聪明的掠食动物也很合宜,懂得适时收敛攻击性,平静的注视中却依然潜藏着令人不安的压力。

    这也是海滩之上他给她的第一印象。

    那之后他不止一次表现得比幼童还要无知,但也有某些时刻,她怀疑他保持沉默仅仅是因为那么做对他更加有利。

    比如现在。

    她刚才找不到他时,他其实就安静地躲在她头顶,很可能和现在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阿里阿德涅想到这,忽然笑了:“你防备我会带人来缉拿你,所以不愿意待在小屋里,反而在树上观察情况?”

    年轻人沉默须臾后说:“可以这么说。”

    “你还是不相信我。”可以解读为埋怨的词句,她说出来却没带情绪。

    对方居然诚实地点头:“我不知道能否相信你。”

    他直白的话语在阿里阿德涅心头留下轻微的刺痛。只有一点。收留的小动物对她心存戒备,她平时并不会在意。

    但这到底不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她的狗又死了。

    阿里阿德涅沉默期间,夜风转强,低垂的缺月从橄榄树枝条后探出头来,短暂地照彻这片林地;小屋泥砖外墙上岁月的痕迹、他鸦黑卷发沾上的碎叶和尘土,以及她在月色中愈发显得冷的表情,一览无遗,转瞬间又尽数隐没在夜女神倪克斯的幽暗纱幕后。

    黑发青年突然打破沉闷的寂静:“任何人……不仅仅是你,我都不能相信。”

    不像有意辩解,仿佛他只是在如实陈述想法。不可思议的,阿里阿德涅转阴的心绪随这句话明朗了起来。

    正如她对他的来历一无所知,他也不知道公主阿里阿德涅这个名字上缠绕着怎样的传闻。

    她又恢复了此前半真半假的揶揄语气:“你愿意从树上下来,还告诉我这些,那么我是不是能理解为,你不相信我的程度,比对其他人稍微少那么一点?”

    年轻人眨了眨眼,这问题他答不上来。

    “去看看我给你带的东西吧。”阿里阿德涅也不要求他回应,带头推开小屋木门。屋子里黑漆漆的,她索性把藤编篮子抱到屋外空地上,在草地上坐下来,借着迷蒙的天光把东西一样样给他看。

    “最下面的是两条毛毯,现在这个季节,晚上足够铺床御寒了,”她拿出毯子上方的麻布小包裹,利落拆开,里面赫然是切开的一整条面包,夹缝中涂抹着新鲜的羊奶酪,旁边放了两块熏肉干,她将食物朝年轻人的方向推过去,“你也该饿了。”

    青年盯着这些食物看了许久,没有伸手。

    阿里阿德涅依稀记得父亲接待异邦旅人的场景,这一餐是桌子上现成食材临时拼凑起来的,不论怎么想都比不上彰显君王慷慨好客的盛宴。她不把米诺斯王之女的头衔当回事,却也不愿意让这陌生人误以为她吝啬:“准备得仓促,只来得及找到这些东西。”

    “我不饿。”对方继续推拒。

    她想了想,随即恍然,立刻掰了一小块面包下来,又撕了半缕肉干。她当着黑发青年的面,从容咀嚼口中食物,慢条斯理地吞咽下去。而后,她又从篮子里取出个皮革袋子,饮下其中的葡萄酒做示范。

    “看,食物和酒水都没毒。”

    这疑心非比寻常的陌生人稍有迟疑,从阿里阿德涅手中接过酒囊。他先用酒水润了润嘴唇,动作却猛地一顿。

    阿里阿德涅以为他疑心病再度发作,察觉到了什么不存在的问题。她还没询问原因,他已经重新用嘴唇凑近囊口,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酒,飞快地让酒液滚过舌面,直接咽了下去。

    倒好像他嫌弃这葡萄酒难以下咽,索性一口胡乱闷下,免得还要细品味道受苦。

    阿里阿德涅回味着自己口中浆液的余味,不解地偏了偏头:这酒虽然不是宴饮用的最好的那批珍藏,但在吃穿这方面从来没人敢苛待她,供给小王宫的酒怎么也不可能难喝。酒液中兑水的比例也没有出错,是她偶尔小酌一盏习惯的味道。

    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葡萄酒之后,年轻人就没再碰她带来的任何东西。这家伙出身大约十分高贵,习惯了极致奢靡的起居饮食。阿里阿德涅见状没有再劝说,将食物重新包裹起来,头也不抬,平淡地问:“你说你必须躲藏起来,你准备在这里躲多久?”

    “我躲在王宫里会给你造成麻烦?”

    “不至于,”等待片刻,她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明天就会消失,还是需要逗留更久?”

    对方陷入沉默。

    “你很狡猾。”阿里阿德涅唐突地宣告。

    黑发青年原本在认真地看她包裹食物,此时才与她视线相对。即便是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他也表现得平静极了。

    “到现在为止,你没有主动说过关于自己的任何事,”她的语调和刚才介绍篮子里的物品时相差无几,好似在冷静描述一伸手就能碰得到的物件,“我发问,你会尽可能沉默;保持沉默会对你不利的时候,你才会给我最简短的答句。即便是回答,你也经常用新的疑问回答我的问题。”

    年轻人依然没有说话,但他那双几乎要与夜色相融的眼睛,再次让她感知到危险。

    阿里阿德涅反而笑了:“不要紧张,我想说的是,你从我们相遇开始就一直从我这里套话,我不是很在乎,但我注意得到。”

    “帮助我,你想要什么?”青年的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称得上情绪的东西,冰冷、戒备。

    “一定要有理由吗?”她反问,“我在海边发现了一个需要帮助的旅人,于是决定收留他,就是这么简单。”

    这么说着,阿里阿德涅身体前倾,凑近了打量对方的神色。

    “你还是不相信。你认定自己非常有价值,我帮助你肯定另有图谋。”

    她像要抓住什么的手指、垂落颊侧的一缕散发、滑动的袍脚,都随时会逾越他们之间无形的界线、触碰到他。黑发青年的身体下意识绷起,一撑地他就可以向后跳出去拉开距离,就像不久前香桃木下她朝他伸出手时那样。

    可最后,只有轻柔的笑声与陌生的香气拂过他的鼻尖。他没有动,阿里阿德涅已经后撤。细叶间透下的月光愈发朦胧,她脸上的微笑同时敛进了雾气般浓重的夜色里。

    “很遗憾,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谁,所以想不出帮助你能有什么好处。除非……你愿意告诉我?”

    年轻人眸光闪了闪,这次终于直言:“我没法给你答案。”

    阿里阿德涅起身,她的声调仍旧温和,但也只剩下温和的外壳:“如果你不需要额外的关照,明天我不会再来找你。”

    青年明显怔了一下。

    “晚安,陌生人。”(这章没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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