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

    家里居然有活物!?

    揉了揉眼睛,小姑娘定睛一看,下一秒便愣怔在原地——

    一只又大又肥的猫咪,正躺在其中一小盘晒满了小鱼干的簸箕上。

    它有着一身中短长度、柔顺且滑亮的墨灰色毛发,可唯独从左眼开始,那小半张脸的毛色由墨灰渐变为如雪般的洁白之色,圆溜溜的大眼珠子明亮澄澈,眼尾和胡子一般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除了身材有些走样,那张小脸可当真是生得好看极了。

    这肥猫一看就是个懂得享乐之辈,一面享受着日光浴,一面举着两只毛茸茸的粉嫩爪子,爪子中间夹着一根被晒得浑身金黄的小石头鱼干,正小口小口的啃得不亦乐乎呢!

    肥猫仿佛感应到了周甘棠的心思,停下了进食的动作,扭头便对上了一双顾盼生辉的杏眼。湿润的小鼻头嗅了嗅,圆眼微眯,它抬起粉嫩的手掌挠了挠竖着的尖耳朵,随后从嗓子眼里滑出一声软软的“喵——”。

    小姑娘哪里经得住猫咪的这等诱惑,水灵灵的大眼睛直放着光,不由感叹道:“小猫咪!长得真好看,竟与平日里在村中看到的小橘猫、小白猫、小黑猫… …统统都不一样!”

    赵氏抽空抬眸看了一眼着了魔的小囡,轻咳了一声,语气微妙的问:“喏,福娃娃,什么大将军送来的。你这小妮子,就该早点去学堂里呆着,之前趁着为娘不在家,去哪里撒野了?何时还同析人小子做了朋友?”

    “福娃娃?是阿娘给它取的名字么,真好听。”

    “别跟你老娘东拉西扯的,说,何时跟邶城将军府扯上关系的?”

    这可把周甘棠给说得一头雾水的,“将军?什么将军,棠儿不认识。”

    “你不认识那沈家会来人指名道姓的又是给你送请帖,又是给你送猫?”

    请帖?沈家?

    姓沈的她就只认识一个,致哥哥不就……

    刚想到此处,周甘棠的小脸唰的一下涨得通红,她支支吾吾道:“可……可是……沈致?”

    “对对对,就是这么个名字,真是年纪大了,这么简单的名字我都记不住。”赵氏一拍脑门。

    “什么请帖呀?”

    “请你半月后去参加他家老太公寿辰的请帖。不过我替你回了,那会儿你早去学堂里呆着了,哪有空去参加什么寿宴。”

    说到此处赵氏心中这气就没打一处来,明明那日沈家送来的是请帖,结果愣是被村里阿芳那伙闲人把请帖给传成了聘书。

    若那帖子上当真写着要棠儿做他沈家的童养媳,她又怎会笑着收下?以她的性子就算是拼上这条命也要追去淮江对岸把这家人骂得狗血淋头,再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那… …这福娃娃,也是沈家送来的?”

    “不然呢,要不是来人十分肯定你和她家小公子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指明了这猫就是送给你的入学礼,你娘也不会容得下这个小东西天天这么霍霍我辛苦晒的小鱼干呐!”

    “你说这哪里是送了只猫,分明是送了个‘祖宗’过来,我连你都没空管,又怎会有功夫招呼这个‘小祖宗’?”

    说罢赵氏将大锅上的木盖掀起,一股香甜的气味登时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她抽空睨了眼面前脸颊绯红的小囡一眼,继续道:

    “如今你也在尹三元那里做学问了,三个月才能回一趟村,呆不了几天又得回城里。午后你喊上杨自信,快快将福娃娃送还回去,记得跟人当面道谢再道明缘由,莫要伤了那男娃的一片心意。”

    周甘棠撇了撇嘴:“杨自信没空。”

    “可为娘也陪不了你,你自己去……没问题吧?”赵氏的语气软了下去,里面还夹杂着几丝歉疚。

    未免也太着急了吧,好歹让她和福娃娃待上一天啊,“明日棠儿再去吧,也不急这一时嘛。”

    脸又板了起来,赵氏稍显厉色道:“你想得美,明日我一大早便出门了,整日都不在家,没法亲眼盯着你将‘小祖宗’给送回去!”

    ……

    待菜都摆上桌后母女二人便围桌坐了下来。

    皮蛋拌香椿、包烧香茅鱼、花生焖糯米饭还有一个菠菜蛋花汤。

    不过是简单普通的四样家常菜,但却都是周甘棠的心头爱!

    “阿娘,这个香椿真嫩啊。”说话间周甘棠还不忘往嘴里送了一根又嫩又脆的香椿,嘴里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

    赵氏也夹了一把香椿放到碗里,随后夹起其中一根尝了尝,一脸满足,“知道你在学堂里吃不着,阿娘我专门为你准备了一大盆呢,吃完了我一会儿再去添。也就只有三、四月的椿才吃得了,错过这个季节又要再等一年喽。”

    周甘棠闻言,忙用木箸将一部分压在香椿上、被切成小瓣小瓣的皮蛋朝碗边扒了扒,学着赵氏的样子也夹了一大把椿放进碗中,一根一根的吃了起来。

    瞧着眼前的小囡吃得起劲,赵氏伸手将覆盖在包烧鱼上的香茅叶掀开,一阵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周甘棠虎视眈眈的盯着这道飘香四溢的菜,“哇”的大叫了一声。

    赵氏特意挑出一颗白白的鱼眼睛,放到周甘棠碗里,“喏,你爱吃的。”顿了顿,又叮嘱道:“今日就将福娃娃送还回去,听到没?”

    刚到嘴边的鱼眼睛霎时便不香了,“我要带着福娃娃去城里!”

    这是致哥哥第一次送她礼物,若是她还回去了,无论她怎么说都会伤了他的心,那他以后肯定就不会再给她送东西了。

    “像蚊子叫一般嘀咕什么呢?”尽管没听清,可毕竟母女连心,自己小囡有些什么小心思怎会不清楚,“甭管你想什么,总是别想带着福娃娃去学堂,你看看你,连最简单的花顶髻都扎得歪八扯扭的,还指望你能照顾得好一只猫?”

    周甘棠闻言,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她伸手摸了摸自己今早绑了许久才成型的发髻,她还以为阿娘会夸她手巧呢。

    况且,她就不明白了,阿娘张口闭口都在催着要把“小祖宗”送走,可她若是不喜欢,还给它取名福娃娃做甚?

    年纪大的女人都是这般喜欢口是心非么?

    -

    就在母女两关于是否送走福娃娃这个问题而单方面压制时,另一边的沈府,已经有人从午后一直坐到了黄昏。

    风峥堂里已经一下午都门窗紧闭了。

    原本只能刚洒进门槛的光线,此刻已转变为几道柔柔的金光,慢慢爬上屋内四位正襟危坐在胡桃木圈椅上的壮汉肩头。

    只听其中一留着满脸络腮胡髯、身段硕大的壮汉问道:“将军,当真要出兵?”

    这已经是陶鸵今日第三次发问了,前两次他问的也是同一个问题,但都未得到回应。

    沈净面上渐渐爬上了不耐烦之色,他怒目圆瞪,“怎的?过了几年太平日子,把肚子养肥了,胆儿却怂了?”

    两月多前,沈净收到了一封朝廷的军函,函中表明蒙诏意图向析国出兵,朝廷命他即日起紧密观察、加强防范,随时做好作战的准备。

    此令一出,邶城中所有将士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谁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可经过这么久的观察,蒙诏那边一切如常,并没甚动静。

    然就在今晨,沈净却收到一封加急密函,密函中清楚写着几个飞扬的大字:渡淮江,占白乌村,开战。

    作为对国家、对君王都忠心不二的臣子,作为邶城的守城将军,也作为沈家的顶梁柱,“当真要出兵”这个问题每逢战事前沈净都会在心中问自己无数遍,每一次他给出的回答都很坚定。

    唯独这一次,对朝廷的决策从无质疑的他也犹豫了。

    在蒙诏与析国多年的贸易往来中,要数粮草与矿石为重中之重。

    析国靠着在点君山流下的那二十条溪水的滋养下沃野千里,又在历代君主的共同努力与励精图治下更是在许多年前就过上了家家户户都吃得饱白米饭的日子。

    而只占了点君山八条溪的蒙诏虽不及析国的土地肥沃,却得益于境内多座广袤的大山,使得其矿石资源极为丰富。铁匠户多,玉石商也多,国家整体的财力与经济水平一直处于领先的状态。

    析国缺矿,便从蒙诏国进;蒙诏国缺粮,便从析国进。

    两个有着长期稳定合作且和平了多年的国家又怎会说开战就开战呢?

    连他这样一个远离朝堂的守城将军都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朝廷里的那些人又怎么可能会想不到?

    然军令如山,除了服从,他沈净没得选。

    “集结常备军,陶鸵你带领你一部的将士换上便衣,天黑后我们分批入坡村,一次两人,千万不可打草惊蛇,渡江行动以入夜后村民熄灯为号。切记,今晚我们只需占领白乌村,为第二日的作战抢占先机,入村后千万不得伤害白乌村任何村民… …”

    话才听到此处,门外一直躲在墙角偷听的身影便急得撒腿就跑。

    沈致的脑中像是有个大铁钟,而方才父亲的那一席话就犹如敲钟的木棍,“砰——”地一声敲得他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哪里还顾得上听别的,他只知道要打战了,而且打的是白乌村!

    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爹爹要打白乌村,他得赶快去告诉棠儿,让她快跑!

    -

    深夜。

    在与赵氏的周旋中败下阵来的周甘棠好不容易才磨蹭到在日落前找到了沈府,可并未如愿见到沈致。

    门卫说一炷香前小公子便急匆匆地出了门,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一听说沈致不在家,周甘棠第一次因为见不到致哥哥而开心得原地打转!

    这就意味着她还以为再多拥有福娃娃一天,难说就是多了这么一天,阿娘就改变主意了呢?

    本来已经准备打道回家了,可在路过坡村时被手帕交阿希的阿娘给留下吃饭。

    吃饭时妇人才缓缓道来:“傻娃娃,你阿娘果真猜的没错,你还真没把福娃娃给还回去呀。她可是下死命令了,说你不把猫还回去,你也……也别回去了。”

    “你们小孩子之间呐,相互送礼物什么的出发点都太简单了。旁的东西就先不说了,可这小猫毕竟是条小生命,决定要养了就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事,你得一辈子对它负责……”

    “唉,不过你还小,同你说那么多你也不懂,但你阿娘考虑得周全,你得理解她,也得按她说的做。今晚你就先在我家睡下,明日一早再让阿希陪你一同去将福娃娃给还回去吧。”

    妇人说了那么多,周甘棠确实不理解,但她心疼从小是阿娘辛苦将她拉扯大的,不愿违背她的意思。况且致哥哥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明日她好好同他赔罪,他应该不会怪她的。

    是以用过饭食后,妇人便带两个孩子早早歇下了。

    可才睡下一个时辰,周甘棠便被一阵一阵的嘈杂声吵醒。

    她睡眼惺忪的看了眼左侧酣睡的阿希母女,又瞧了瞧右侧四仰八叉依偎在她脚边的福娃娃,一想到明日就要将这个小东西还了回去,突然间竟还有些不舍,正伤感着便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愈来愈大——

    “江对岸是… …是打战了吗?”

    “这么多年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别看了,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快跑吧,看这阵仗别一会儿打过来了!”

    打战?

    打战!

    年纪虽小,可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周甘棠还是懂的,她摇醒了阿希母女,自己赶忙下了榻,衣服都来不及披上一件的直接冲出了房门。

    一路疾跑着来到淮江边,对岸的景象叫她终生难忘。

    火光冲天。

    血流成河。

    肝髓流野。

    刀光剑影间周甘棠的身子慢慢瘫软跪地,她哭喊着想说些什么,可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处根本发不出声来,心痛如绞、撕心裂肺。

    眼前的一切随着泪如雨下终是变得模糊起来,恍惚间一支箭尾带火的流矢失控般朝她奔来,就在箭头的最尖处即将触碰到她眼帘之际,一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周甘棠,醒醒。”

    “如今,你是秦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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