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则

    “沈兄弟!”

    易觉瑜眼疾手快地托住沈文生的背脊,手指搭上了腕间脉息:

    “我且得带他去医馆,此番伤势延误不得。”

    他有所迟疑地看了看舒鹤身后颓然的人影,叹了口气,低声道:

    “阿鹤,人死不能复生。”

    “我知晓你难过,可柳云添如今在朝中与只手遮天无异,便是举天盟谷之力,我亦无法明着与他动手,难以为你报仇雪恨……”

    他顿了顿,又道:

    “是我食言而肥……可我不愿见你为此赔上性命,定替你谋个周全之策。”

    雨水在颤动间落入眼眶,易觉瑜至觉眸中酸涩,连面前舒鹤的人影都变得有几分模糊起来。

    舒鹤将锦囊揣入怀中,神色自若地站起身:

    “这与大哥有何干系?”

    “非亲非故,不过是一声亲近,你却肯这般尽心尽力。我曾应允过你要为天盟谷借力。眼下看来,一时半会儿恐怕亦是要让大哥失望了。”

    “而大哥与我,却是有着莫过于生死的恩情,你又何来食言一说?”

    晏竹听她此言,心下黯然,手指抖了抖,慢慢地收入自己身下的阴影之中。

    易觉瑜心下一动,似是有千言万语,却是难以言说,只得将她深深一望:

    “也罢,姑且不提此事。你与我同行医馆么?”

    舒鹤将伞拾了起来,单手递过去,垂眸笑了笑:

    “易大哥只管去,我随后便至。”

    易觉瑜直觉她看起来有些反常,推拒了她递来的伞,凝眸看向她:

    “阿鹤,世间再无何物能抵过性命,不可为着一时之念,因小失大。”

    雨雾下,他再难看清舒鹤的容颜,苦笑道:

    “我自知只言片语难解你心中怨愤,若你不弃,只管在我处撒气便是。”

    舒鹤笑着,渺然偏了偏头,四两拨千斤般地避开此事,淡淡道:

    “沈家哥哥伤得不轻,便有劳易大哥了。”

    待易觉瑜去后,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裙,所幸丢了伞,歪坐与树下,恰巧与晏竹面对面相望。

    舒鹤虽是笑着,可面上惨白一片,了无血色,秀丽的五官在其衬托下,恍如被折下的蔓然桂枝,被吞噬的明月皎皎,更显出万分可怜来。

    一滴雨水自叶上飘然坠落,敲在舒鹤无意露出的肩处,慢慢滑入裙下,踪迹难寻。

    晏竹咽了咽口水,恢复的神智让他几乎无颜面对舒鹤,沉声道:

    “全怨我之过错……”

    舒鹤轻轻地哼笑一声,抬起眸来,看向他:

    “柳云添所做下的恶,又于你何干?”

    晏竹面前浮现出陆闲的模样来,他不由得忆起妄想的疯念中,叩着他的心头厉声斥责的列祖列宗。

    正如他们所言,李淮安有愧于江山社稷,天下黎民,是个十恶不赦的太子。

    可舒鹤眸间隐约不明的水泽,却是在此刻的雨夜中,借着晦暗的琉璃灯火,狠狠地撞入了他的心中。

    我为何要做李淮安?

    他冒出这个想法来。

    几乎不曾犹豫,他将陆闲所想一一道来。

    舒鹤愣住了,她倒是不曾料到,柳云添会如此藐视律法,胆大包天。

    更无法占算到,何玄,娘亲乃至自己身边,都不乏前朝暗卫步步窥视,只待良机,将他们一家三人,尽数殉于前朝飘渺的复国痴念之中。

    “所以,你一直都知晓?”

    她笑了笑,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看我如同以卵击石般,妄图使元道镖局立足于世,是不是可笑得很?”

    “能博殿下一笑,的确是民女的福气。”

    舒鹤扶着树干起身,却是脚下一软,跌坐了下去。

    晏竹不假思索地扑身过去,却是不敢触碰到她分毫,下意识地与被她撞破失心疯症那夜如出一辙,紧紧拉住舒鹤的袍袖:

    “我乃是于梧桐关中,方才知晓此事。我……”

    舒鹤甩了一下,发现挣脱不开,便不再白费气力,继续说道:

    “所以,你便视我如股掌之下的玩物?如此引狼入室,何玄究竟有何负于尔等王公贵族?”

    “千秋史笔不肯放过他,连你们前朝高高在上的皇室,都要将他吃干抹净了去。”

    舒鹤垂眸笑了笑:

    “我娘又有何负于殿下?”

    晏竹怔了一下,随即道:

    “舒夫人并非……”

    舒夫人身死之时,他尚未被带至元道镖局,此事应是舒老爷一手谋划,背后想必是柳云添指使。

    可他有何凭据?

    正当晏竹绞尽脑汁如何自证清白之时,舒鹤已是对他再难信任分毫。

    “你我自小一同长大,虽称不上情谊深厚,但至少有几分情谊在。镖局中你待了十余年,如今却是暗卫使一句话……”

    她笑了笑,接道:

    “你便将我推给了柳云添,将镖局作为献祭的筹码。我再如何占算,指法之间,又是如何能料到你这般作为?昔日我为扶持镖局所做种种,终是付诸东流。”

    舒鹤突然使了气力,甩开晏竹的手,自己亦是因此向后退了几步。

    “暗卫使要何玄的命,要我娘亲的命……”

    “还剩个当作念想的镖局,都能被他们当作随意跑出的诱饵,那我的命,他们又何时想要了去?”

    晏竹摇头,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攥着舒鹤的裙摆:

    “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可我确实对你真心不曾有他。你若是信我,我定……”

    “让暗卫使还我公道?”

    舒鹤笑了笑,素日的盈盈浅笑不减,可眸中却只剩下冷若冰霜的寒意:

    “有何公道,能抵得上镖局中百口人的命?若非今日易谷主在场,元道镖局,还剩下什么呢?”

    晏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心跳愈发得快,在舒鹤的冷眼下,他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

    “可你若是回了镖局,柳云添不可能就此放手。暗卫使亦是会趁此之机,顺水推舟,将你一同灭口。”

    晏竹抹去脸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伏在地上,仰起头看向舒鹤,如同求人垂怜的幼犬:

    “你只信我这一回,暂且寻个地烤烤衣裳,明日辰时以后,再回医馆同易觉瑜回合。”

    “便只这一回,可好?”

    舒鹤笑着看他:

    “殿下,我还剩下病体残命,怕是活不长久,若是想要,拿去便是。”

    晏竹手足无措,从地上起身,却怕惹她生气,只得尽可能轻地扶着她的腰,捡起伞来,替她撑起:

    “当心着凉。”

    舒鹤轻轻地拿回伞,推了他一下,置若罔闻地朝山下走去。

    “暗卫使做事,自有一套章法守序,我知晓他们,你为何不愿信我?”

    晏竹自言自语,上前抓着舒鹤的手腕,不知为何起了些执拗:

    “你只信我这一回。”

    舒鹤瞥了他一眼,勾起唇角:

    “殿下,我为何信你?”

    “我信你,便不与你避讳先生的居所,不与你提防我对镖局的筹谋,可眼下呢?”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对他付诸于笑,却又除了笑,任何行动皆是无事于补。

    她做不到在此时冲回镖局,手起刀落杀了柳云添复仇,更无法向晏竹下手。

    “机关算尽,我不过是你手中一颗棋子。”

    “弃之,又有何可惜?”

    晏竹似是忍到了极致,上前揽住舒鹤,伞柄晃了晃,在他的气力下向一边歪斜。

    灭门之殇,他早已尝过。

    晏竹自知不该在此时与舒鹤胡搅蛮缠,可他偏偏难以自抑,就要与她辩个明白。

    如同溺水之人,他喘息着,在她耳侧低语,快要落下泪来:

    “我的心意,你当真不知?”

    舒鹤不欲与他纠缠,默然敛眸:

    “殿下自重。”

    晏竹扳过她的身子,四目相对间,他从无边的欲念中清醒过来。

    掌刃落下,他抱起舒鹤,回身但见,陆闲于数十步之外,悠然稽首。

    医馆之内,易觉瑜换上一身干爽衣物,瞧着面前的老者佝偻着腰,替沈文生上药。

    随意接过手下递来的酒,他仰头灌了几口,问道:

    “老伯并非医馆中人?”

    老者挽起袖子,在铜盆中净去手上的血迹:

    “元道镖局于老朽有恩,落难至此,何敢袖手旁观?”

    易觉瑜打量了他几眼,说道:

    “先生高义,只是瞧着先生的气度,年轻之时,应当习武出身。”

    老者咳了咳,仔细取了一点草药:

    “不过是一时兴起,算不得习武。在军中混了半个闲职,无甚功名,如今在璃山教孩童念书认字,不比当年松快许多。”

    易觉瑜挑眉:

    “旧时效命于前朝?”

    老者讪讪地笑着,手一抖,榻上的沈文生渐渐拧起眉头:

    “算不得效命,胡闹罢了。”

    易觉瑜不再闲言,招手唤来天盟谷中人,至一旁轻声交代天亮之后,如何妥善处置元道镖局后事。

    一番折腾下来,他顿感疲惫不堪。

    方才与他闲谈的老者拿了件单薄的外袍来:

    “大侠面色有些不好,想是许久未曾合眼了,歇息一会罢。”

    天盟谷的旧部附和道:

    “琐事有我等去办,只管放心。”

    易觉瑜摇了摇头:

    “阿鹤还未回来,我如何放得下心?”

    “去寻她的人呢?”

    有人回道:

    “未回,想是山路难找,昨夜如此大雨,姑娘应当避雨去了。”

    易觉瑜长叹了口气:

    “但愿如此。”

    正待闭目养神之际,他听得动静,拿剑翻身坐起。

    旁人被他吓了一跳,忙问道:

    “谷主有何事?”

    “带沈文生和那位姑娘走,快!”

    说完,他推开身前之人,丢下剑鞘,拉开门。

    天幕将明,雨势已去,微末的晨光漫开于灰暗的天际,渐渐卷起一缕黎明的光亮来。

    踩着水潭,柳云添低头看了看名贵的靴子,啧啧道:

    “当真破费。”

    仰头看向沈家医馆的匾额,他冷笑一声:

    “能将苟延残喘之手下败将一网打尽,倒是值了。”

    死士拔出明晃晃的刀来,弯腰拱手:

    “但听大人吩咐。”

    柳云添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撂道:

    “不留活口,动手罢。”

    勉强带走沈文生与丹郁这两个不便行动的,天盟谷中人顺带尽其所能,将药童一并几位伤病之人一同带出。

    至于其余,他们听到交手的动静,亦是有心无力,只能寄希望于易觉瑜引开匪徒,才能有救人的机会。

    老者眯起眼睛:

    “你们……不去帮帮那位大侠么?”

    一位年长的旧部道:

    “不如诸位师弟前去助谷主一臂之力,有我在此照看,暂且应无碍。”

    老者捋了捋胡须,取下随身的铜壶,预备着给沈文生换药。

    沈文生抽了口冷气,悠悠转醒。

    一柄长剑横空而过,挑开老者手中的铜壶。

    晏竹不顾身后跟来的舒鹤,上前几步,侧目看着他,冷声道:

    “许久不见,劳代我问大梁之安,都尉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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