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

    “近些日子,似乎总是你在院里打点,还有……他呢?”

    舒鹤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低头给自己换茶的碧映,小声说道:

    “夜里值守也总是你,多有辛苦,这个月府里发来的月钱,你拿一半去罢。”

    碧映笑着摇了摇头,回身示意屋里的婢女出去,随后将舒鹤手中的书卷轻轻拿出来,搁在一旁。

    取下她腕间的镯子,碧映一边用温水浸湿的绢帕擦拭着,一边说道:

    “我用不上,还是夫人留着罢。求人做事,总能用上的。”

    “这还是竹雁说的,说夫人平日里写字多,怕夫人手腕累着,一日总要擦拭按摩几回。”

    舒鹤笑了笑,又道:

    “所以,他究竟去做什么了?还是,柳云添有所疑心?”

    碧映摇了摇头:

    “不瞒夫人,我也并不清楚,只是他总是夜出昼归,瞧着他的脸色,我怕他事没办几个,人先倒下了,故而力所能及的,我来做也无妨。”

    “至于去做什么了,夫人不妨亲自问问?”

    舒鹤垂眸一笑,轻声自语道:

    “我才不问,管他做什么。”

    碧映听见了,笑了笑,并不揭穿舒鹤的虚张声势,擦拭完又替她把镯子戴上,刚准备说些什么,便听屋外有婢女唤她:

    “碧映姐姐,有人找。”

    碧映看了舒鹤一眼,随即转身出去:

    “何事?”

    只见澄意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站在廊下不远处,偶尔抬起头环视四周,瞧见周围婢女打量的目光,复又低下头去。

    “你找我有何事?”

    碧映挥手示意院中婢女们各司其职,自己走到澄意面前,轻轻地牵起她的手,引着她往廊里走:

    “日头热,站在那儿不怕中了暑意么?过来说话罢。”

    她看了澄意一眼,笑着说道:

    “抖什么?你是在相爷身边做事的人,此番是,相爷有话要传?”

    澄意摇了摇头,又看了碧映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咬着嘴唇再次摇了摇头。

    舒鹤推开门,只见碧映背对着她站在廊下,觉着有些奇怪,便抬手侧遮着日光,缓步走了过去:

    “碧映?”

    碧映侧身让开了些,舒鹤这才瞧见她身后的澄意。

    “在外头说话像什么?进屋里来罢,屋里放了些冰,总归还是凉快些。”

    澄意看了碧映一眼,又看向舒鹤,眼神中似是哀求。

    舒鹤会意,笑了笑: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小厨房近些日子做的花糕不错,也不知晓还有没有……碧映,你替我去瞧瞧罢。”

    屋里才摆上花糕,碧映明白了她的意思,转身离开。

    亲手合上门,舒鹤这才看了澄意一眼,慢悠悠地走回原处坐下:

    “有事同我说么?”

    澄意二话不说,哭着跪了下去,对舒鹤磕了个头:

    “夫人……夫人有所不知……”

    澄意将晏竹几日前救了她一命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又哭着抹去脸上的泪水,轻声道:

    “夫人,奴婢自打入府以来,一直是相爷身边服侍,因而知晓一些……许是不该知晓的事。”

    “碧映姐姐原是相爷手下的人,瞧着与那些死士有些来往,故而奴婢方才不敢直言,还请夫人恕罪。只是有一物,还需给夫人。”

    舒鹤接过她递来的小竹筒,上头还沾着血迹。

    “上回,相爷不知从何处押来一人,关了好些天,一直命人拷问,却又问不出什么来,最后竟是被生生打死了。”

    “奴婢因管着他饮食,故而见上了他最后一面。这里头的东西,许是夫人应该瞧瞧。”

    她伸出手指抹去,却并不立刻打开看:

    “你说晏……竹雁救了你,又说碧映是相爷的眼线,可我如何信你呢?”

    “这东西,”舒鹤笑着抬眸,“应当不是什么好事罢。”

    “这么巴巴地跑来,你不怕我转手,就告诉相爷了么?”

    澄意笑了笑:

    “奴婢前些日子,在服侍的时候打翻了茶水,险些被拖出去挨打,是黎夫人来救了奴婢一命,还将奴婢带回去在身边用着。”

    “奴婢也是在替黎夫人收拾的时候,偷偷看着了黎夫人写给夫人的信。这里头的东西,也是被黎夫人发现后,奴婢问了,才敢来给夫人的。”

    舒鹤看了她一眼,悠然问道:

    “黎姐姐身边的?”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澄意。”

    澄意直起身子,看着舒鹤,又将眼神躲开。

    舒鹤向后靠了靠,打开了竹筒,倒出里头的纸条来。

    一目十行地看完,她笑了笑,又看向澄意:

    “这东西若是真的,你还真帮了我不少。只是,我要如何信你呢?”

    “带我去见见黎姐姐罢,不然,我该多担心呢。”

    舒鹤伸出手,示意澄意起来。

    从黎朗婷院里出来,回了房中,舒鹤的脸色都轻快了不少,连带着碧映都觉着有些开心:

    “是好事么,夫人?”

    舒鹤笑了笑,又想起了什么,凑近了些,看着碧映的眼眸:

    “我且问你,若是相爷发觉,有人在府上杀了人,他未曾灭口,会做些什么?”

    碧映的脸色变了变:

    “夫人是说……”

    “该像你说的,亲自问问。”

    舒鹤将手中的信笺放在烛火上,看着火舌吞噬了一角,渐渐整张信纸都慢慢沉了下去。

    随手丢在一旁,她笑了笑,回身看着碧映:

    “带我去他房中罢。”

    入了夜,一弯明夜悬在梢头,微微照着檐上不速之客的侧脸,映着手中的长剑泛起阵阵寒意。

    第六日了……

    晏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数了数时辰,和身后的人交换了个眼色,顺着瓦片轻飘飘地滑了下去。

    他轻功不错,以前在宫里,武学师傅总是夸他,父皇没什么反应,只是叫他莫要焦躁,离大成还差得远。

    倒是母后,会捧起他的脸,笑着让宫女给他擦擦汗,让他跟着小太监到皇爷爷那儿领个赏赐去。

    为何会想起这些呢?

    是啊,为什么呢?

    杀了院中的守卫,提着手中滴血的长剑,回首看了眼尚还紧紧盯着自己的死士,他嗤笑一声,猛地踹开房门,快步走了进去。

    “好久不见。”

    他低声开口:

    “太子殿下。”

    晏竹脚步一顿,心中那隐而不发的另一个声音,似乎又不安分地鼓动起来。

    房中的人此刻正端坐在榻上,看上去早已恭候多时。

    “陆闲死了,可他有用么?”

    他咳了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又看向晏竹:

    “暗卫使如今在京城中,只剩下十九人。”

    “前些日子,全都悄无声息地死了,我去瞧过,是你的手笔。”

    晏竹冷笑了一声:

    “当年你们护着父皇一人,离开京城,可是未曾想过……哼,如今眼看着玉玺无人,便要求上我来。”

    他步步逼近,手中的长剑指着那人的心口:

    “如今咎由自取,有何颜面怪我?”

    “不是怪罪,殿下。”

    他笑了笑,并未躲开。

    “当年陛下指使我等给殿下下毒,是为防殿下行弑君之事,也是为了来日能好好掌控殿下,不曾想京城之乱,反倒成了梦魇和心症。”

    “此事不止暗卫使知晓,何玄……没告诉你么?”

    晏竹一怔。

    何玄?

    难怪舒家的东西上,会沾了能让他暂时清醒过来,为人所控的东西。

    “如今,你替柳云添当狗,无论是真心……还是另有所图,我都无颜怪你。只是这样东西,你记着收好了。”

    将手中的锦囊塞给晏竹,他大笑几声,声音不再可以压低,想是故意能让外头的人听见:

    “柳云添几次三番派人来,不过是要我的命罢了,不曾想全是废物,如何能奈何得了老夫。”

    他深深地看了晏竹一眼,主动撞了上去。

    剑尖刺穿胸膛的瞬间,他在晏竹的耳边,低声道:

    “殿下……小心……”

    死士听了叫喊,还以为出了差池,生怕柳云添被连坐,连忙跟了进来。

    只见晏竹随意地将靠在自己身上的尸体丢开,转身看向那两个死士,冷冷地打手势道:

    “还差两个,明日。”

    一路被跟着回到院中,那两个死士按着他服下了一枚药丸,随后松手,看着他喘着气靠在墙边:

    “相爷的吩咐,赏你的。”

    人走远了,晏竹冷笑一声收回视线,额前的冷汗滴在地上,天边已是泛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就地扒下身上的血衣揣在怀中,他打开房门,却见碧映站在房中,吓了一跳。

    碧映瞧见他怀中的血衣,皱了皱眉:

    “姐姐做什么去了?”

    晏竹看着碧映,片刻后却并未开口,只是接着打手势道:

    “从府中拿来的,无碍。”

    “碧映,你怎在她房中?”

    那两个死士跟了他一路,还当他不知晓么?

    碧映会意,笑了笑,走了出去:

    “原是你们,我还想姐姐这些日子做什么去了呢。”

    “我房中窗户坏了,漏的风声睡不安稳。今日本该是我守夜的,只是夫人怜惜,才让我去好生睡下。”

    “只我还是守了一夜,这才想找个地方歇歇,二位兄弟,不会怪罪吧?”

    碧映笑着,回答得滴水不漏。

    那两个死士摸了摸鼻子,自觉站在女子房前许久有些失礼,便转身告辞。

    碧映回身,笑着说道:

    “姐姐辛苦了一晚上,早些歇下罢。”

    说完,她带上了门。

    晏竹呼出一口气,将手中的血衣丢在一旁,想着得了空再去清洗。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舒鹤了。

    晨起梳洗,他想去伺候。

    帮她梳理发髻,看她洗漱,比什么都有意思。

    不打算睡下,他想着稍微闭目养神一会儿,免得精神萎靡,被舒鹤看出端倪。

    掀开床帐,他才看出榻上躺着一人。

    顾不上三思,他扼住那人的咽喉,紧紧地将其制住。

    接着微弱的晨光,他辨认出了人影,慌忙地松了手,把舒鹤扶了起来。

    “你怎在我这儿和衣睡下了?”

    舒鹤咳了咳,轻笑了一声:

    “好重的手,想让杀了我么?”

    “我……我没认出来人,恍惚着,手上也没个轻重。”

    他蹲下身子,抬起头看着舒鹤颈上的红印:

    “让我……”

    舒鹤挡开他的手,垂眸看他:

    “不必了,过些时候自然消了。”

    微微弯下腰,她看着被随意丢下的血衣,低声笑道:

    “去做什么了?”

    “杀人么?”

    晏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轻轻握着舒鹤的手,平日冷沉的声音也软了下来:

    “我……阿鹤,此事说来话长……”

    “长么?”

    舒鹤莞尔一笑,站起身子:

    “我原是想着,你或许不是这样的人,只是你如此轻易地从了柳云添,我最恨什么,你知晓的。”

    她作势要走,晏竹彻底慌了神,一时连跪着力气都都失了去,拉着舒鹤的裙角:

    “我不是。”

    “不是?”

    “那你为何不同我说起,你替柳云添办事?”

    舒鹤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松手:

    “上一次瞒我,你说是有苦难言,这一次呢?你还有何借口?”

    “我……”

    晏竹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舒鹤扇了一巴掌。

    她的力道不重,却还是让他侧过脸去,手上抓着她衣裳的力气也松了。

    灼热的痛感并不剧烈,隐隐的,还让他有些莫名的愉悦。

    是在意么?

    上次想打,下不去手,是昔日的情分。

    这回呢?

    是知晓了他所作所为,气愤么?

    那是不是说明,她还是在意的。

    舒鹤蹲下身子,手背轻轻地贴了过去,笑了笑,轻声问道: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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