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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美人遥立潇潇雨,观家事绕结千千心

    饶是知道清风浦素来以“雨”而闻名,可庭芳还是大了意,没有拿着一把伞。正在一筹莫展,心内焦急之际,却见远处的雨帘里立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穿着素色的旗袍,撑一把伞在那里,庭芳遥遥地望着她,而她也望着这边。可他知道,她看的一定不会是他,兴许是她的男人,因为她手里还有另一把伞,她在等他。

    他本来因为奔波而躁动的心,因为看见这样一个女人,变得平静下来。她是那样柔和恬静,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开口,就能抚慰人心。

    明明是同一片天空,同一场雨,可困扰旅人的令人糟心的雨,在她的身旁,却那样富有音韵同梦幻古典,使人禁不住盼着日日下雨,欣赏雨的情趣。殊不知,雨须是配着那美人,那城,那故事,那自然风光才美来,断没有单独的一场孤零零的好雨来。

    可世人大多不知此,见那美人的一双玉手,便要独独将那好手砍将下来,见那好玩意衬那丽人相宜,便费尽心思寻了那好玩意来……

    隔着雨帘子,庭芳看不清她的脸,可她只是配着这里码头的雨,便能给人一种感觉跟印象。看着她,他想起雪衣,她同雪衣一样,只是看着,便觉得难以接近。雪衣如同雪一样,冰冷高贵难亲近,可同她相熟了,才明白:雪若是只看,便难以同人相知,若是肯在雪里打闹,扔扔雪球,堆堆雪人,才发觉雪是这般同地上的人打成一片。而这个女子,又如同这里的雨一样,冰凉侵肌,冷淡陌生难亲近。只是不知她只是看着这般,还是两下里都这样。

    庭芳欲打算过去,虽不能说能同她做起知心,但至少可以说一句话,这也是极好的。可还没等庭芳近到她跟前,她就走了。

    “姑娘——”

    可女人离开,掉落一只手帕。庭芳捡起来唤她,她似乎没有听见,并不回头。

    那手帕落在水泊里,被雨摧残,本来是极好的柔软跟舒缓,此时就变成了颓废的。好似一朵鲜花,没了水分。庭芳捡起来,见那手帕正中是一幅烟雨笼山的好图案,虽只勾勒寥寥数笔,却宁静淡雅。帕子的角落里,则绣着两个字:“玉烟”。

    遥遥望过去,这边上有好多卖油纸伞的,各式各样的油纸伞高高低低挂在门前,是极好看的。庭芳冒雨随处找了个饭馆子,一则躲雨,二则顺道借一把雨伞,三则是最主要的,欲要填一填肚子。

    在一处小店坐下,便有一个样子看上去很年轻的瘦弱青年出来。庭芳见这青年人虽不过是个上菜打杂的,却穿得干净利落,人也如衣,使人一看便觉得神清气爽。不过,他虽不能同自己的容貌相比,可到底看着顺眼,是越看越耐看的长相,从里到外透着一股老老实实的劲儿,使客人看见便觉得亲近,断然不会是个奸商。

    “客官要点什么?”话刚一说出口,那青年人看着庭芳便呆住了,只是愣着神。

    庭芳不明所以,心想:难道自己竟长得这般好看?女人见了总要勾引不说,现在竟连男人都要觉得他不一般了?

    庭芳道:“一碗阳春面,再来一壶酒跟二两牛肉。你们这里有伞吗?若是有的话 方便我买一把吗?”

    “有,带您吃完了饭我给您看,我先给您上菜,您稍等。”

    庭芳道:“等等。”

    那青年人迈出去的步子又缩了回来,道:“先生还有事?”

    庭芳笑道:“无事,只是好奇你刚刚缘何盯着我那样子瞧,是我脸上有金子吗?”

    年轻人赔礼道歉,也笑着道:“当然没有,对不起先生。”

    “无妨,我不过是随口一问,你用不着道歉。”

    也许是这两句话,青年人觉得面前的客人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便多说了一句,道:“我这么看着客官,不是有意要冒犯客官的。实在是因为我认识的一个人同客官长得极像,因此刚刚一看见客官,就吃了一惊。”

    庭芳笑了,显得饶有趣味的样子,道:“哦?能有多像,你竟然这般吓住了。”

    青年人显得小心翼翼,不便开口,担心冒犯了这位善良的客人。

    庭芳笑道:“这有什么顾忌的?你只说便是了,我又不会怎么样。说来,若是这般,我还想认识认识我那失散在外多年的‘哥哥’呢。”

    青年人心里一下子便放松了不少,笑道:“客官,您可真会说笑。客官您若真想知道,那我自然要说给您听了。”

    “您跟我认识的那位熟人呀,虽不是一模一样,可像个七八分,我还是敢保证的。而且呀,您说巧不巧,当初我认识他的时候呀,这清风浦也是如现在一样下着雨,那个人也是同您一样,到这店里来要了一碗阳春面。临走时,他也同您一样,从我这里借了一把伞,您说,天底下竟有这般的巧事。”

    庭芳笑道:“着实是巧。”

    青年人走了,庭芳却坐在那里暗暗想: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巧的事?若是有,也多半是有什么联系,他觉得这总归不是个好兆头,使人一想起来,便觉得有些诡异。

    庭芳见他面上敦厚,只以为他必定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可从麻利的手脚,一来一回的交谈,才发现他顶热情的,是个开朗大方的人。果然,人是不可貌相的。

    吃罢饭,那年轻人来收拾碗筷。也许是刚刚一番交谈,两人有些熟络的缘故,那年轻人收拾起来,就显得格外认真跟仔细。

    收拾罢,准备走时,青年人道:“先生,您请进屋来。”

    庭芳不明所以,跟着他进了屋,只见那屋子的一面墙面上也是高高低低地挂着许多油纸伞。庭芳暗暗心惊:没有想到他竟是如此良善,早早地就预备好了这些,只等着没有拿伞的落魄人。

    青年人道:“先生,你看喜欢哪一把。”

    庭芳看得有些眼花,每一把都是独一无二的,有自己的韵味,恰如他遇见过的女人,并不能决出个高下,分出个优劣。正当他无以抉择时,一把伞映入他的眼帘。虽然伞都是合着的,但是从外面断断续续的线条看,庭芳总觉得像是受了什么感召似的,定要拣这把伞,也许,这便是缘分?以至于于众多伞之中,他偏偏要选这一把。

    这伞撑开来看,上面赫然画着一座山,这山只简单勾勒个轮廓,线条也虚虚实实,看不真切,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庭芳盯着这画瞧了良久,只觉得很眼熟,方才想起来刚刚那个女人掉落的手帕子上也是这么一个图案,心下正疑惑,怀疑怎么又是这样巧,那青年人却道:“先生,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庭芳笑道:“没什么,只是瞧着这伞上的图案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青年人笑道:“先生觉得眼熟是很正常的。先生,您看。”说着,青年人手指着远处的一座山,道,“便是这座山了。”

    庭芳的视线穿过门,跳过高高低低的马头墙同无数黑色的砖瓦,眼睛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瞧去,只见远处雾霭迷蒙,仿若一片掉落人间的云彩,笼罩在山头上,山起起伏伏,连绵着到很远的地方。

    青年人在庭芳身旁,道:“这山名叫‘情寿山’。”

    “情寿山,是个好名字,但愿真如此吧。”

    呆立了许久,庭芳回过神来,将钱给他便要走。

    “先生,”青年人叫住他,道,“先生,您给多了。”

    庭芳笑道:“没事,算作给你的喝酒钱。”

    '“谢谢……谢谢先生。青年人攥着手里的钱,只是一脸真诚的样子久久瞧着庭芳,许久眼睛都不曾离开,倒把庭芳瞧了个不好意思。

    庭芳觉得他大可不必如此,因了这在他看来不过是随手的一件小事儿而已,只不过是他此时算作有钱,又看他顺眼,才顺带给了他这么个小钱,可没想到,于他来说,竟这般当真。想起这个,庭芳心里多少有些触动,也在心里对这样的小事算作上了心,眼睛里看他时,也真诚了不少。

    青年人看着他,眼睛里好像有东西,庭芳笑道:“我走了,若是有缘,日后到清风浦,我还来找你吃饭。”

    庭芳看着青年人,他只是一脸发怔地看着自己,既像是感谢,又像是有所乞求,便道:“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青年人犹豫一两秒,还是没有说出口,道:“没……没有。只是不知先生怎么称……”

    “呼”字还没有出口,青年人却先惊叫了起来。

    “——有小偷——”

    庭芳立刻转身,只见自己放在长凳上的包早已不见,这才猛地冲出去,青年人只是着急,却不便离开,一脸急色看着冷雨中的两个人消失在拐角处,心里暗暗祈祷。

    白色的墙重重叠叠,青石板的小巷子,高高低低,交织起无数条,使人身在其中,辩不清方向。

    庭芳经常锻炼,有个好身子,本来是死死追着他的,眼看着越来越近,不料拐了几个弯那人便不见了踪影。他第一次来,对这巷子陌生的很,只以为自己是掉在了迷宫里,由于心理作用,跑起来就有些力不从心,比往常慢了许多。

    发生这样的事情,此时雨势也急,他那颗在诸如雨天才“动荡”起来的心变得愈加焦躁起来。他在雨里漫无目的地走,刚刚跑得那样急,甚至迷失了来路,回头看见绵延的墙跟路,恍如一只困在牢笼里的兽。

    转过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条巷子,猛然间一座青山相对,远远的就在面前,中间隔着几畦宽阔的黄花地,此时天地骤然变得开阔,原先那一方小小的天,此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天上的青色宛如毛笔尖晕在水里,墨在水中化成丝,化成云。

    此时的房子已然变了景象,如果说刚刚那些白色的墙门给人以一种乡村的风景,那她必然是一种淡淡的哀愁,使人想起来“庭院深深深几许”,想起来深锁闺门里的泣妇,哀怨惆怅又彷徨。而此时的石砖同木墙,则相对使人觉得开朗些,想到的是在田里插稻子,在屋里纺织的女人来,或许后者才是真正的田园跟乡村,前者则是诗意的故乡,那故乡里有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那到底不是现实。

    如果仔细听,于这潇潇的雨中,还有一种声音,却不是那花草地里流淌的河水,而是清泠泠的像风铃,原来是雨水顺着坡上的石头铺就的路滑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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