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

    破旧的门板背后,一双浑浊的眼睛目送村民远去。

    枯瘦的手指紧握着红烛,似是感受不到烛泪的滚烫。

    良久,阿婆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屋里。

    她的房间依旧是极简的布置,一床一桌一椅,与其他房间唯一的不同,就是靠里的墙壁上立了个简单的架子,上面放着一个用棉布盖着的东西。

    而棉布旁是一块碎银,泛着点点碎光。

    白旬无声无息地跳到窗台,它看见阿婆把蜡烛放在桌上,轻缓地将架子上的棉布揭下,露出一座成人手掌大小的石像。

    那石像似乎已经很长的年岁,上面雕刻的纹路磨损得已看不清,只能勉强看出是一位盘腿而坐的仙人。

    阿婆从怀中拿出一块白布,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番石像,又看了眼旁边的银子。

    而后她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对石像鞠了一躬:

    “山神啊,他们又造孽了哟!唉……”

    白旬一边看一边给楚云潇传音:

    [阿婆好像在拜山神。]

    说完下一刻,它便被眼前的一幕震惊——

    [云潇云潇!山神显灵啦!]

    只见石像在听到阿婆的话后,头上竟显出一圈彩色光晕。

    然而阿婆看到这光晕以后却更加伤心,说话间竟带有一丝哽咽:

    “山神大人!您要保重自己啊!别管我们了!”

    房间里没有人可以回答阿婆的话,她的声音在这里显得那么孤独。

    那光晕闪烁几下,像是在安慰阿婆一般,然后它七彩光芒慢慢延伸,照耀到阿婆身上。

    “呜呜……”

    阿婆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无力地站在光晕中。

    “保重自己……保重自己啊……我们……”

    可是,不管阿婆如何说话,那光晕不管不顾地往外蔓延着,渐渐地,它发现了窗沿上的白旬,突然一顿。

    白旬在被它穿过的一瞬,耳边似乎响起一道温和的男声:

    “咦?你们没走吗?”

    问完这句话,它好似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你——你不是猫?你是谁?”

    嗷呜![我是白旬!]

    “白旬?我虽没听过,但想来定来历不凡。既然如此……”

    那声音似乎有点高兴又有点疑惑,最终并没有说下去,反而哀叹一声继续往外照耀去了。

    直到光芒将整座房屋覆盖,它的颜色才慢慢变淡,只在屋檐下留下一道看不见的结界。

    白旬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面上有点凝重,它看了眼仍在伤心的阿婆,转身追着楚云潇去了。

    ……

    那一头,楚云潇已经从它的传音中得知了阿婆家里的事情,猜想着这个“山神”又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那山神身上的味道有点奇怪……不太好闻,但是感觉可以吃的样子。]

    可以吃?食物的味道?楚云潇不理解白旬口中的怪味是什么。

    不过听白旬所说,村里人不敢进入阿婆的家里,应该就是这位山神的原因,他在保护阿婆。

    这样看来,山神或许是好人,后面可以会一会。

    正想着,村民们已经抬着他们走了一段路程,耳边传来阵阵水流声。

    她想起了之前看到的那条河流。

    渐渐地,河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大概走到河畔时,队伍停下脚步。

    楚云潇只觉得身上一轻,自己被和着木板被放到了地上,秦修被放在旁边,两人挨得很近。

    此时白旬已经跟了上来,继续跟她汇报此时的情况。

    [你们都被放在了河边诶。]

    [云潇!是他!那个人!]白旬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声音都大了几分。

    楚云潇疑惑:“什么人?”

    不过没等到白旬回到,她便已然知晓——

    河岸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的气息,从远处走进跟村民们说话:

    “这次的货似乎很一般。”

    音调平平,音色非男非女。

    是那晚的神秘人!

    楚云潇连忙屏气凝神,仔细听他们说话。

    村民们见到来人纷纷打招呼,这次她终于听清楚,他们喊的就是“大河祭司”。

    其中一个稍微有点沙哑的男声打完招呼,回答对方刚才的话:

    “后面这些人虽然跟以前的差不多,可是前面却有两个新货。”

    大河祭司听到这话似乎来了点兴趣:“哦?”

    然后楚云潇便听到几个人向自己这边走过来,一双脚停在自己身侧。

    [呸!那人在打量你云潇!哇!他在看什么呢!]

    楚云潇知道,对方看自己或许就是看“货物”的眼神,她稳住心神,安慰着旁边的秦修和远处愤愤的白旬。

    她听到那人围着自己走了一圈,又走到秦修那边看了一圈,最后立定。

    刚才那声音又谄媚地响起:“怎么样,祭司大人?这俩还行吧?”

    那祭司照样是不疾不徐的声音:“嗯,这两人倒还不错,神明会喜欢的。”

    随后一群人又开始动作,楚云潇觉得自己被抬起又放下,而后身边多了许多个虚弱的气息。

    大概是那群被关的人。

    村民将他们放在一起,旁边摆放着一块块木板,上面放满了红布盖着的碗碟,冒着一股股臭气。

    拿着火把的人自发站在四周,将他们围成一个圈。

    大河祭司站在河畔,面对着村民们。

    无一人说话,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一圈火把偶尔想起“哔剥”声。

    忽然,祭司一甩衣袍,双手缓缓抬起。

    村民们瞪大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面具后的人很满意他们的表现,手中动作不变,嘴里开始吟唱一种奇特的口诀。

    [他念的是什么呀?难听死了!]白旬很是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奈何它的听觉实在灵敏,捂也捂不住。

    楚云潇没有回答,她凝心倾听,越听却越发觉不对劲——

    虽大多听不懂,可是有几句却能勉强明白其中意思:

    【律令九章,换天罚地……孤生苦死,冤曲屈亡,助我……八海知闻,万物束手……】

    随着一句句晦涩佶屈的咒语响起,楚云潇心中越发凝重。

    这不像普通的祭祀咒语。

    四周的村民个个神色肃穆,虔心听着祭祀的天祝。

    那祭司袖袍一挥,声音更加高昂,村民仿佛打开了某种机关,纷纷跪下低着头,仿佛聆听仙人的教诲。

    而后祭祀每说一句,村民便跟着念,且磕一个头,到最后,祭司拖着长长的尾音,看着村民们五体投地地匍匐着。

    他越发激动,最后换成正常的声调说了奇奇怪怪的话,楚云潇没有听懂,但是白旬却焦急起来。

    [他们站起来了,哎呀……他们好像要把你们抬走!]

    楚云潇刚听到白旬这样说,下一刻就感受到自己身下的木板被抬起来,似乎在往旁边挪动。

    祭司转过身面向平静的河面,对着后面的村民扬声道:

    “时辰已到,献上祭品!”

    十几个拿着火把的村民走上前面,在河边站成两排,猩红的火焰倒映在江面,像流动的血液。

    又来二十来个壮汉,抬起中间的“祭品”们,清醒着的的那些人大概知道马上会发生的事情,纷纷挣扎起来,然而四肢被绑,嘴巴被封住,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

    抬着木板的村民往江边走去,周围看着的人眼睛发亮,楚云潇能感觉到,走在自己的身边的人呼吸都沉重许多,显然兴奋异常。

    她和秦修作为“好货”,被排在第一个,抬他们的人仿佛得到莫大殊荣,脚步都比其他人轻快些。

    村长站在祭祀后面,看到他们,轻笑一声:

    “这两人在严家和老二家各住了一宿,他们还是好运。”

    祭司眼光往他那里瞥了一下:“放心,他们在如何,也越不过你去。”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可是村长还是立马倒退一步,低头不敢说话。

    祭司不再理这个村长,专心看着祭品们被一个个抬出来。

    木板上的人挣扎得越发厉害。

    祭司本来是看着这一切,然而等到那些祭品被抬到自己跟前的时候,他才玩味似的说了句:

    “既然是祭品,何故封了他们的口舌?神仙若是发觉自己收到哑巴祭品,恐是不开心的。”

    楚云潇和秦修都没忍住,暗自骂了声“畜生”!就连白旬都在树后狠狠啐了一口。

    他这话的意思是叫他们把祭品嘴上的布条取下来,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即使能开口又如何?不过是些无意义的挣扎求饶或咒骂。

    说是为了神仙,实则怕是为了自己的恶趣味吧!

    听到这话的村民们都犹豫了片刻。

    祭司冷笑道:“祭品罢了,你们别忘了,神仙开心了你们才能开心!”

    那些村民面上也有一丝不忍,但是很快就被贪婪所取代。

    他们咬咬牙,动手解开了那些妇孺老人面上的布条。

    顷刻间,河畔不再是刚才的沉默。

    先是几个尚有体力满脸仇恨的咒骂:“姓袁的!你们,不——得——好——死!”

    “你们丧尽天良!会有报应的!”

    “你们以为能永远荣华富贵?我告诉你们,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一群狼心狗肺!你们以为用亲人换来的东西能长久吗?哈哈哈哈哈哈哈痴人说梦!”

    “你们一个个都跑不了!我诅咒你们断子绝孙!你们袁家村的人哈哈哈哈就快要灭亡啦!”

    “灭亡啦!”

    一群人似是癫狂,只想把心中想说的都像打雷一样倾倒出来。

    祭司津津有味地看着这群人咒骂,甚至带着一点享受,听了好一阵,他才对着其中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道:

    “还是欣儿姑娘会骂!敢骂!多骂点,不然……待会儿可就骂不出来了。”

    “哎呀,你说说,当时要是跟我们一起,你哪里需要吃这番苦头?”

    他口中的欣儿抬起眼睛,看着漆黑的天空:

    “无耻之徒!我苏欣儿绝不与尔等同流合污!你们这样做,不过是自取灭亡!”

    祭司冷哼:“你真是冥顽不灵,以为读了几本书就能够与我们反抗!你转头看看周围这些人,个个精神抖擞!你所说的报应?在哪儿呢?”

    苏欣儿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祭司看到她这样的反应,眯了眯眼,不过没等说话,另外几道声音打断了他:

    “祭司大人,饶了我吧!”

    “村长!祭司大人,放过我吧!只要放过我,我愿意做任何事!”

    “求求您了,求求村长,我不想死啊……”

    或许是刚才的声音太过吵嚷,一道婴儿啼哭突然掺杂在众人声中,然而那声音太过细微,除了楚云潇和秦修,无人听到——

    不——他身旁的人听到了,那是一个妇人,她听到身旁的婴儿开口,顿时像是得到了什么启发,急忙张开干裂的唇,哑哑道:

    “祭司大人!我!我有孩子!你们不是说婴儿作为祭品最为纯粹吗,我有孩子!你们把他当做祭品吧!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

    她开了这个口,周围瞬间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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