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真人威严庄肃的声音沉甸甸地落在众弟子的脑海里，底下所有人都在专心致志听讲，然后往手札上写笔记。

    楚云潇注意到柳青衣偶尔有点走神，想来是刚拜师，怀鄞真人应该正在教导一些剑道功法，会比较累，所以并没有多加关注。

    此时讲学时间已经过半，按照怀瑾真人的惯例，他要开始抽人问答交流了。

    果不其然，他合上书，抽了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弟子，他是踏云峰的一位师兄。见自己被抽中，他站起来向怀瑾行了个土揖，立正等待讲学者的提问。

    怀瑾稍一稽首：“‘一手独拍，虽疾无声’①何解？”

    那位弟子稍加思索，徐徐回答，怀瑾听完微微点头，尚算满意。

    他又相继点了几个人，听完回答后或觉不妥，而后再加追问；或觉得答得不错，加以褒奖。而后他目光一转，看向挽月峰弟子这边。

    楚云潇心道，第一个小剧情来了。

    怀瑾将他们几个人都看了看，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自己师弟新收的弟子身上，柳家的事他知道的时候也十分感慨，见怀鄞将她收为徒弟，他对这位小姑娘也是有所期待的，不过今天第一回听他讲学却不十分专注，所以想做个提醒。

    “挽月峰凌初。”

    “弟子在。”柳青衣连忙起身作揖。

    “‘虚静无事，以暗见疵’②何解？”

    柳青衣怔了怔，垂头道：“弟子愚钝，不能窥其意。”

    怀瑾皱了皱眉，终究不好说什么，便叫她坐下了。

    柳青衣知晓真人是在敲打自己，将头埋得更低，凌文几人见状都有点不忍，但是碍于还在讲学不好开口安慰。

    怀瑾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为了继续讲学，他把目光往旁边移了移：“凌清，你来说说自己的看法。”

    楚云潇将方才的整个过程看在眼里，想起了上一世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与太阿的关系渐行渐远。前世真人问柳青衣她也是如此回答，真人转头就来问楚云潇，他的本意或许只是为了课程继续下去，或是想让她给出个答案作为示例，可是在大家目光的集中下，她因为顾及到小师妹的情绪，并没有回答她自己的想法，而是说出了跟小师妹一样的答案。

    然而小师妹并没有领情，反而觉得凌清是看不起她故意这样做，就此，小师妹就开始疏离她。而另一边，她不回答问题，其实也是对真人的不礼貌，虽然真人大度并不追究，可是也为后来众人对她改变看法留下伏笔。

    楚云潇看了一眼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小师妹，决定不走之前的老路，她起身向怀瑾作揖后立正：

    “弟子献丑了。

    古语有云‘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万事万物都在发生变化，而“我”则要保持虛静之心，这样才能看到世界的奥妙，看到他人的破绽。

    如果不能保持虚静之心，就无法看清这个世界的奥妙。

    所以，为无为，故无所不为;事无事，故无所不事;味无味，故无所不味。其于大小多少，一以道遇之，而虚静不是目的，以虚静来查周围之动静，才是目的。”

    “以修行之人来说，虚静无事，让其行之。未行而先论，则常纠于论，而无破于行。即便有所瑕疵，也可后续改善。

    有为本就有疵，介入更多那就更多疵。

    以人为镜，即见人疵，也见己疵。

    观人以为悟道，悟道再为观人，循环提升，方能透视。③”

    楚云潇将想法说完，顿了一下：“弟子才疏学浅，方才所言，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真人与各位同门担待。”

    楚云潇回答时，周围的人皆凝神静思，还有几个将其所言记在手札上，等回去后细细品味。

    她话音刚落，不少同门点头叫好，连怀瑾也抚掌大笑，连连道“好”。

    “好好好！文思敏捷，河奔海聚，巧捷万端！”

    连用三个词，可以想见怀瑾真人此刻有多高兴。不过他眼神一扫下面坐着的弟子，敛下高兴的情绪，语重心长道：

    “与上次讲学时相比，凌清又精进不少，理解深刻独到，想来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各位都是天骄，可是学无止境，我们所见所闻不过是世间分毫，希望诸位勤思苦学，方能参透天地造化之道哇。”

    “弟子谨记。”众人齐齐称是。

    楚云潇在真人的夸赞中落了座，感受到许多火热的眼神看向她，不过她早已习惯非常自然，直到柳青衣也抬头轻轻看了一眼，她才微微一顿，随即恢复正常。

    怀瑾真人下学从不拖延，钟声一响，他便飘飘然往追风崖御剑而去。

    随着他的离开，各峰弟子渐次离场，楚云潇正跟着往外走，突然一道温和轻柔的声音叫住了她：

    “凌清师妹，请留步。”

    楚云潇回头一看，一位穿着追风崖弟子服饰的女子正拿着卷册向自己走来，她眉眼弯弯，淡紫色长裙为她增添几分温柔，看见楚云潇的身影马上要消失，她面带着急的喊住她。

    楚云潇有点诧异：“凌言师姐？”

    追风崖二弟子凌言，她记得自己与她并无太多交集，为何唤自己？

    凌言见她停住了，加快脚步走上前：“凌清师妹，刚刚听你一席话，便知师妹真真是绝顶聪明的妙人！我前不久得了一部凡间的经卷，乃一位传世圣人所著，我粗略翻看几页，觉得精妙绝伦，可有些文词总让我苦思不得其解，不知师妹可有空闲，能否移步到敝处小叙？”

    楚云潇明白了，原来是来找自己一起探讨学习的，应该是刚才自己的表现让她看入眼了吧。她也喜欢看一些典籍，便欣然答应，约好时间凌言才施施然离去。

    凌风等人在杏坛外等候，见凌言和凌清一起出来，好奇问了问，楚云潇将刚才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凌越也在一旁，见凌清出来了，仍然是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便向后山而去。

    柳青衣现在面色好看了许多，看凌越要去后山，有点疑惑。

    这事情只有楚云潇比较了解，便跟几人说了之前在来青城的事：“那位胡姑娘便被关在后山，凌越师兄负责每天带她学习《三界律》。”

    算起来，她也快被放出来了，最近胃口都好了许多，楚云潇给她带的也越来越多。

    凌风既然早已习惯这种事，听完就过了，没人发现柳青衣在听到有妖怪的时候，眉头紧蹙，恢复正常的脸色又有一瞬苍白。

    ……

    春季的晚上还带着未被阳光驱散的寒凉，明月高悬，薄纱一样的光华垂落地面，照亮不名居的牌匾，更多的白练从窗棂穿进了房间里，铺在榻上已经睡着的人身上，透过月光，柳青衣的脸色更加显得苍白，一片朦胧洁白中，她额头偶尔浮现出的一丝黑气也更加明显。

    因为黑气的浮现，柳青衣眉头缓缓皱紧。

    杏坛的大堂内，他们仍然在听宗主讲学，众人都集中精力，不敢落下任何心得，柳青衣却总觉得自己静不下心来，她想起前几天两个师兄拉着自己去听师姐讲学，她其实不想去，可是又不好拒绝，她看着台上容姿风光的二师姐，心里好像并不觉得敬佩，更不觉得骄傲，不过是天赋罢了。

    若是柳家没有出事，她也是这么风光，哪需要现在这样装得柔柔弱弱，不敢争论分毫。

    她越想就越不能集中精神听怀瑾真人的讲学，可是他竟然开始抽弟子提问，她有点紧张，但是自己只是一个新弟子，应该不会被抽到才对。

    可是偏偏抽到她，虚静无事，以暗见疵？什么意思？觉得她有瑕疵？

    她以前听说太阿是个很好的门派，可如今太阿宗主竟欺负一个孤女？！

    床上的人双眼紧闭，黑气愈发明显，她的额头开始冒出薄汗。

    她又回到了杏坛，感受到自己心里一丝屈辱的情绪慢慢升起，在怀瑾喊师姐起来回答刚才问她的那个问题之后更加明显。

    可是那位聪明绝顶的师姐却说了跟自己一样的答案！她在做什么？可怜自己吗？！

    谁要她的可怜！

    感受着梦里的自己与白天截然不同的反应，柳青衣感觉害怕，她想要挣脱现在的情景，想要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可是不论她如何挣扎始终越陷越深。

    她头上的汗水开始流到枕着的青白色丝绒枕头上，那股黑气在她额头开始快速游离，像是吃饱喝足后的兴奋，它游得越来越快，眼看就要冲出眉心往其他方向蔓延。

    床边一块青色玉佩突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似乎是感受到自己的猎物，那光芒迅速往柳青衣眉间笼罩过去，然后朝黑气重重拍下。

    已经凝实的黑气顿时被拍得四分五裂，四散的黑气被光芒吞噬，只有一丝黑色东躲西藏，赶紧钻进眉心深处，再看不见了。

    青玉佩的光芒失去了目标，在柳青衣身上盘旋两圈，最后回到玉佩之中。

    陷在梦中的柳青衣突然觉得神魂一震，躺在床上的人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她才发现背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