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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土起风尘(十)

    是九天银雷醍醐灌顶,是烈火岩浆泼风打面,李承安脑中嗡嗡的一片响,一向灵巧的舌头此时艰涩得好似那锈锁,怎么也开不了腔。

    明月斜落枝头,光明倏忽间落满碧水湖畔,女子的模样浮现在天地间。

    首先映入李承安眼帘的是那一头黑亮的青丝,发端红带悠悠,牵动人多少心意;

    目光下移,是浓淡恰到好处的柳叶眉;眉头似蹙非蹙,仿佛笼着一抹淡淡的忧愁;

    一双含情目眼波流转,眼里仿佛蓄着一泓清泉。但细看又别有情思,低垂时不知敛起了多少过往,多少故事。

    现在那双眼看着自己,清泉里映着男子惊慌的模样,那么纯净,那么纯粹。

    月光灼人,虫鸣震耳欲聋,光与声飞旋在男子的耳目间。依稀间,李承安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话,“无忧姑娘,我想认识你,想……做你的朋友。”

    “朋友……”沈无忧莞尔一笑,转过身坐下,目光看向湖面,“适不适合做朋友,还是要先认识一下的。”

    李承安盘腿坐下,离着人一肘距离,静静地听着人的话。是啊,他与她并不相识,便是成了朋友,也是他之幸。

    “先前,我以为你是那攀附之人,于我也不过是利用,所以冷落了你,你....你生气吗?”沈无忧瞧着人,微有愧疚。

    李承安低头叹道:“是我咎由自取,无忧姑娘,你不必在意。”

    “我这个人很怪,府里的人都这么说。我不爱管闲事,也不想向上攀附,更不想被人利用;与人打交道总是把人刮三遍,除了爹娘和梅姐姐,我不相信任何人。和我做朋友,会很难受的。”沈无忧埋着头,话语淡淡的。

    “无忧姑娘如此,定有你的理由,我愿意接受所有。”李承安看着人,呼吸声越发沉重,是欣喜,还是心疼?这人明明如此年轻,却有历尽沧桑的感悟,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成为如今的模样?

    沈无忧顿了顿,抬起头凝视着湖心的月光,柳眉微蹙,“可是,忽然听一个陌生人讲故事,很奇怪吧。”

    情不自禁的,李承安挪着身子,靠得近了些。他低着头,声带颤抖着,“我想听,请说吧。”看着人犹豫的神色,男子认真发誓道:“我发誓,一定会将无忧姑娘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但永远保存秘密。若有违背,便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你这人,总是那么认真....”,沈无忧叹了口气,嘴角微弯。但当她看向湖面,忧愁却再次浮现在那双含情目里。

    “我以前,并不知道这个道理,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我最好的朋友,也死于我的愚蠢。”沈无忧说。

    那年的忧丫头还叫无忧丫头,正是六岁,管家爹娘成日忙碌于府内府外的事务,便由着小娃娃到教养小丫鬟的延年苑玩闹。

    那里聚集着平公府从外部或买或雇来的丫鬟,年纪小到6岁,大到12岁不等。个个人精儿似的,打听到这跑来的小丫鬟居然是那大管家的女儿,纷纷换上笑脸,教习的空隙都凑来,掏出省下来的零嘴玩意儿送给人。

    小无忧开开心心地收下了,抬起眼时,透过包围的一圈儿笑脸中,瞧见远处角落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

    别人都在看她,那人却在看她手里的零嘴儿。

    小无忧抱着好吃的绕过“朋友们”,走到那处角落,把手中零食一摊,“我这里有姐姐们送来的好多好吃的,你要不要?”

    那小丫鬟瘦猴似的,唯有一双眼晶莹透亮。被跑来的小孩儿吓了一跳,小丫鬟退了一步,瞧着那堆香气扑鼻的零嘴,喉咙却是诚实地咽着唾沫。

    她犹豫了会,但在对方热情的目光下还是鼓起勇气伸出了手。

    半路,那只手被重重打开。身后那群“朋友”涌了来,狠瞪了人一眼,“这是我们给无忧的,你算几根葱,还真敢拿?”

    小丫鬟红了眼眶,哭着跑走了。

    小无忧想叫住人,可怎么也叫不住。“我们不是都是府里的人吗?一起做朋友,一起吃好吃的,多好呀!”小孩迷茫地看着身边的“朋友”,天真道。

    “朋友们”都笑起来,“那就是个乡下来的泥腿子,和她做朋友,仔细也染上那股牛粪味。”

    “就是,手脚也不干净。萍妹妹的发带前些日子没了,当天便是她进了屋子!”

    “你呀,有我们就可以了,别理那蹄子。”“朋友们”说。

    六岁的小无忧是听不懂这些的,只是眨着眼,“可是我没闻到臭味呀,你们也没看到她拿东西呀?”

    教习嬷嬷唤起人,“朋友们”宽容地笑了,便跑回大院子。

    小无忧后来又在后院的井旁瞧见了那小丫鬟,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她就蹲在墙角藤蔓荫下,靠着井沿吃着饭。

    “哎,我叫沈无忧,你叫什么呀!上次你跑得太快,我都没来得及问你名字呢!”小无忧瞧见人,欢欢喜喜地跳过去问。

    那小丫鬟听到人声狠狠吓到了,立刻死死抱住碗,整个人团成球儿似的。听到是沈无忧的声音才停了回,缓缓舒开,又向挪了挪,拉开距离,一双泪眼瞧着人。

    “我叫林花儿,你别靠着我,我怕熏着你。”小丫鬟说。

    “没有,花姐姐香香的,真的!”说着,小无忧跳到人身边,夸张地狠狠吸了一大口。

    林花儿惊讶着脸,缓缓笑起来。

    一个六岁,一个八岁,小孩子之间的友谊,形成不过须臾,一笑之间,各自的心里便记住了彼此。

    见那林花儿居然背着她们勾搭上了沈无忧,其他丫鬟冷下脸来,全靠那飘渺中的好处才忍着对人献上笑脸。暗地里,依旧狠狠排挤着那林花儿,从嬷嬷那受的气全撇在人身上。

    又是一次被排挤,小无忧看到人的时候,林花儿躲在假山后面呜呜地哭。

    “花姐姐,以后,你想在府里做什么事?”小无忧问着人,昨晚她被爹娘通知,开春了便去稼轩堂念书,不能去延年苑了,念完书再安排去个闲院,做些简单活计。小无忧想着把花姐姐也叫来,只是不确定对方愿不愿意,第二日便问了人。

    林花儿的眼里忽的焕发出光彩,她说:“我要做夫人底下的大丫鬟,叫所有人也不能看不起我!”

    小无忧眨着眼,向上的积极心懵懵懂懂的地也浮了起来,她说:“好呀,我要要去夫人那儿,做好大好大的丫鬟。”

    一大一小瞧着彼此,模仿着嬷嬷们的打交道方式,你唤我一声“姐姐”,我唤你一声“妹妹”,鞠躬作揖,浮夸极了,都哈哈笑着。

    说笑着,院外忽然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模样美得让人吃惊,那是种柔和的美,娇娇软软的。对人一笑,两个小孩便半分害怕也没了。

    她说:“我叫毕柔,在二奶奶那做事。奶奶让我来这里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妹妹。你们想不想来?”

    两个小孩眼睛亮了起来,纷纷点头。

    毕柔笑起来,取出两枚糖果送与人,“好哦,姐姐很喜欢你们。不过二奶奶那可不好进,你们得听姐姐的话才行哦。”

    两个傻孩子点了头。

    过了些日子,毕柔指了路,让她们来一个好大好大的院子里。

    院子里种着很大一片花海,夏天的时候,藤蔓摇摇,红的花,绿的草,恣意地生长着。

    院子里有十来个和她们一般年纪的小丫鬟,都在花圃里玩着。几个小厮架着梯子爬上院里的大树,在树杈子上系上很好看的木牌,木牌拴着红飘带。风吹过的时候,木牌轻轻敲击,当当作响。

    柔姐姐叫她们混进去,随便玩儿,过后还有点心吃。小无忧和林花儿喜滋滋地应了,心想二奶奶真是个大好人。

    玩了会,果真有丫鬟赶来,端来一大盆糕点,一个个发与人,嘱托要吃慢些。

    糕点吃了快一半,花圃来了一群人,围着当中一位素衣薄妆的女子。

    便是素衣,也难掩那女子惊艳的美,肤若凝脂,美目盼兮,叫人瞧着便移不开眼。

    毕柔在一众人的最外圈,给人遮掩着,叫小孩们找了好阵子才寻到。

    但她们不能去相认,柔姐姐说,要是叫二奶奶晓得她们是认识的,往后的选丫头她便选不得她们了。

    “奶奶,小孩子都到了,一共十六个,都在那儿呢。”毕柔走到人面前,指着小孩儿们汇报道。

    美女子扭过头,瞥来一眼,美目中的冰冷狠狠刺了人一番,小无忧和林花儿连忙低下头去,心里微微的怕。

    美女子点了点头,毕柔立刻回到原位,低下头,埋藏在众人中。

    “好吃吗?”那美女子忽的又走了来,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甚至还送来各种好玩的小玩意儿,剪了花儿给人簪在耳边。

    孩童中响起欢笑,小无忧和林花儿又觉得,二奶奶是顶好的人儿。

    门外响起一声笑,一个年轻的男子走来,锦衣华服,高大健朗。

    美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来,朝人轻轻一笑,“少爷,你来了。”

    来者系平公府二少爷杜研,美女子乃杜研二房姨娘,名窦金华。杜研扶着女子,心疼道:“金儿,你身子弱,怎的在外头吹这许久的风?你看,这手这般凉。”

    “这些孩子是?”杜研又问道。

    窦姨娘指了指那树梢的祈福牌,垂眸道:“妾身听闻博儿近些日子受了风寒,叫少爷与宁姐姐担心,便自作主张往寺里求了这祈福牌,又唤了孩儿来替博儿祈福,只盼博儿身子能快些好了,再作出一篇好文章,叫老爷欢喜。”

    杜研哈哈大笑,柔情似水,将人拥在怀里,“金儿,你有心了。有了你的辛苦,博儿定会痊愈,到时,我叫他来谢你。”

    二人说着话,往屋里去了,各自的丫鬟群也离开了。小无忧和林花儿懵懂着,隐隐地为着那不曾谋面的小公子担心。

    男子离开后,美女子便不再理会小孩们,回了屋里。有丫鬟跑来,强令她们不许大声说话。

    二奶奶这里有些奇怪,但林花儿还是很向往。那些大丫鬟穿的衣衫是那么好看,戴着的发簪又是那么的华丽,这里的生活一定很好。

    过了些日子,毕柔急急赶来,交由二人一个白布缠绕的长条玩意,嘱托她们埋在花丛里,但不许给人发现,若有人问,便说是她们自己的主意。

    毕柔说,那是祈福的祝器,埋下去就能让小公子病愈。日后,她再向二奶奶推荐她们,说是她们的功劳。二奶奶高兴了,准会收下她们。

    小无忧和林花儿高兴极了,只觉遇到了很好很好的大姐姐。

    趁着天黑的时候,二人一起掘土放下了那长条物事。为了祈福的效果更好,她们费了很大的劲,挖得很深很深。林花儿的手甚至被磨出了水泡,可她一点也不伤心,喜滋滋的。

    但过了几个礼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两人甚至都忘了这回事。

    在一个夜晚,府里忽然哭声连绵,小无忧模模糊糊地听到爹娘叹息,“二公子没了。”

    在午后,府里忽然浩浩荡荡地冲撞着一伙嬷嬷小厮,一路翻找查处,延年苑也被翻了个遍。管事嬷嬷出来骂,来者骂骂咧咧,“老夫人有令,有人要害二公子,叫我们找出来。你要阻拦,可怨不得咱们拿了你!”

    素来严厉的管事嬷嬷连忙退了去,服服帖帖的,像只绵羊。

    小无忧把二公子的死告诉林花儿,问:“我们还去二奶奶那吗?”

    林花儿说:“二公子去了,二奶奶一定伤心呢,我们去安慰她吧!”

    于是二人还是去了。

    院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窦姨娘的花圃被挖得七零八落,漂亮的花全撇在了地上,艳丽的花瓣失去了颜色,渐渐枯死。

    有人从屋子里气势汹汹地走出,脸色严肃,招呼着两个小孩赶紧出去。

    美女子从屋里扑出,脸色很难看。她看着两个小孩,眼睛眨了眨,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一瞬间,那张脸露出一个极可怕的表情,仿佛要将二人生吞活剥。

    那边的人还在催促着,小无忧和林花儿只好离开。紧急中,窦姨娘叫住人,正要询问。

    巡查的人群中走出一个女子,抬起头,却是毕柔。毕柔拦住人,微微一笑,“老夫人有令,罚您禁足,请回去吧。”

    身后便有人冲来,将女子押回屋子。

    窦姨娘瞪着人,“毕柔,看在你给我做了这么久的狗的份上,再让我做一件事。”

    毕柔挑了挑眉,“什么事情?”

    窦姨娘对两个小孩露出一个很惨的笑,“我屋里还有些点心,给孩子吃了吧,莫要浪费了。”

    毕柔莞尔一笑,挥手放行,“奶奶仁心,毕柔佩服,不敢阻扰。”

    冰凉的诸眼中,小无忧和林花儿接过那盒点心。林花儿忧伤地看着人,“二奶奶,以后我们会来看您。”

    美女子盯着人,一字一句道:“你们的吧,一个也别浪费。”

    一声轻笑,毕柔揽着小孩出了院子。身后的大门被关上,重重落了锁。

    小无忧不懂发生了什么,去问毕柔。对方只是笑眯眯着说不是什么大事,过些日子二奶奶就会出来了,让她们好好享受这份心意。

    林花儿和小无忧垂着头坐到亭子里,打开点心一看,香气扑鼻而来。

    那是极珍贵的芙蓉冰面糕,小无忧只在年前吃过一块,娘说,这么一块,可就要三两银子,便是府里的夫人们也不常吃。

    林花儿咽着唾沫,拿出一块,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块,满脸幸福。

    “好好吃,无忧,你也吃呀!”林花儿推来盒子。

    小无忧瞧着人有些心疼,花姐姐不像她一样,家里有很多很多好吃的,便只扳了小半块,一脸遗憾地说:“花姐姐,我有些牙痛,只能吃一点。剩下的,你替我吃了吧。”

    林花儿很可惜,但还是点点头,“你的那半儿,我给你留着。”

    天色渐渐黑了,小无忧便回去了。林花儿看着人,笑着告别,“明天见。”

    小无忧回了家,家里黑漆漆的,爹娘还没有回来。困意袭来,小孩吃过嬷嬷送来的饭菜便爬回被窝里睡去了。

    是夜,小无忧被一阵剧痛炸醒。肚子里仿佛落下一道斧子,将人劈成了十七八段;又仿佛钻进了十八条大蛇,在腹腔里横冲直撞。

    小无忧痛得打滚,从床上滚到地上,凄厉叫喊,黑血呼呼地从肚子里灌出来。林青青和沈三跑了来,只看了一眼便吓白了脸,连忙跑出屋去寻了大夫。

    大夫说:“令嫒误食了□□,好在吃的不多,用些药是能好的。”

    林青青惊道:“□□!无忧怎么会吃到□□?”

    小无忧恍恍惚惚想到那盒点心,冷汗湿了背,连忙挣扎着唤大夫去看延年苑的林花儿。

    是夜惊魂,小无忧用了药,还是痛得昏死过去。大夫奔走公府,忙似疾雨雷电。

    天明,天地仿佛换了个模样。

    林花儿七窍流血而死,窦姨娘悬梁自尽。

    小无忧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天。十天后又是一番光景,平公府二少爷娶丫鬟毕柔为妾冲喜。府里吹吹打打,喜气洋洋,女子的幽魂,渐渐地消散在欢乐里。

    小孩虽天真,却是不傻的。流着泪将事情悉数说与爹娘听,哭叫着要将毕柔的恶行悉数说出,为林花儿报仇。

    沈三夫妇死死掩住人的口,惊惧道:“若是让人知道是你放的那木偶,我们全家都会死。你只能忍,只能忍!忘了这一切吧,以后,千万要离那毕姨娘远远的!”

    那几天,沈三夫妇将府里的模样说与小孩听了,多少盘枝错节,多少严酷规矩。小丫鬟的命,姨娘的命,管家的命,在这里什么也不是。

    回想起往昔种种,毕柔的阴险,窦姨娘的狠辣,以及延年苑丫鬟的假情假意,很快在小孩的心里浮现。

    对人的信任,向上攀附的渴望,为人出头的兴性,到底悉数磨灭了。

    沈无忧想去看看林花儿,却被告知尸体已经送出府,因是家里无人来取,便烧作灰儿,不知放去哪里了。

    到了来年开春,沈无忧入了学,不再去那延年苑。过了几年,沈无忧出了学堂,又到了西苑闲院,从此洒扫庭除,几乎与世隔绝。

    死寂的冷清中也有一些起伏。

    某日沈无忧翻出学堂,一个小丫鬟正好瞧见,一眼看出沈无忧女扮男装的装扮。

    大概是一场敲诈,沈无忧想道。

    那人却眼睛亮了起来,“你会念书?好厉害。”

    “我叫梅玉沁,不过夫人给我另取了名儿,你可以叫我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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