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因由

    韦葳醒来时，刚好凌晨一点。

    窗外的月色很好，阳台上有月光穿过绿植投在地上的影子，韦葳才想起她在家。身上盖着薄毯，她看到了关山的字条。

    自己盛了粥，一勺一勺搅动着，思绪却不知飘到哪里。

    半年多，她第一次发泄出她内心的挣扎与不安，与其说她走不不出来，不如说她根本不想走出来。她一直陷在深深的自责中，她一直在想，她如果不拒绝纪云轻，纪云轻应该就能避免最后的灾难——即便她对纪云轻真的没有男女之情，但十年的守候应该可以让她尝试去接受吧！

    粥已经被搅凉，胃却已经被难受的情绪塞满。

    她跑到卧室里，从床头的书柜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看也没看，随手抽了里面的一封信，转身出门，抓起外套，匆匆下楼，打了个车直接回医院。

    她其实不知道凌晨两点能回医院做什么，从毕业分配至今，她一直爱岗敬业，她热爱工作，认真、严谨，所以才能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做到主刀医生。但她更热爱生活，她一直认为，医生是良心职业，只有热爱生活的医生，才能用一颗真正的仁爱之心去看待病患。所以她工作时一丝不苟，全力以赴，工作以外旅行、读书、练字、写歌唱歌、侍弄花草，把日子过得诗意而美好。她磊落明朗，才华横溢，无论在哪里，都光芒四溢。

    可是这半年，除了工作时的她依然严谨专业，对待病人也一如既往地春风化雨般蕴藉妥帖，好像身边的同事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她似乎刻意掩住了自己的光芒。

    她还是回到了住院部，她忍不住走到林海岳的病房前，隔着门上那一扇小小的玻璃，她发现他竟然没有睡。

    林海岳对着窗，不知在想什么。

    军人挺括修长的背影就像一棵孤高清冷的雪松，在黑暗中竟然有一种治愈的力量。

    也许是站得太久，也许是一种难言的默契，林海岳转过头时，看到了门外隔着玻璃的韦葳的脸。

    韦葳背着光，只有一双翦水明眸盈盈欲语。她看到林海岳回头，没有躲闪，而是迎上了他震惊的目光。稍微一偏头，走廊里的光影投到女孩脸上，如花树堆雪，那一瞬间，竟让林海岳看得失了神。

    他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两个人就这样静默着看着彼此的眼睛。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这么晚你怎么还没睡？”

    两人同时开口。

    “进来说话。”林海岳把韦葳让进了病房，韦葳也没推辞，坐到了病房一角的小沙发上。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想着答应你的事，然后就来了。”她把右手递到林海岳跟前，“你也坐下吧，先看看这个。”她递给林海岳的是一封信。

    “不过别仔细看，病房里光线暗，伤眼睛。”她不忘叮嘱。

    林海岳坐到韦葳的另一边，双人小沙发被他一坐，显得有点拥挤。

    他看了手中的信封一眼，只一眼，韦葳就发现了他眼睛里震动的情绪。

    如果不是他从不用纯蓝墨水写字，他会严重怀疑这封信是出自他的手笔。信封上飘逸俊秀的字迹，和他的几乎一模一样。而信封的左上角的邮票下面，赫然写着十个字：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韦葳在看到他的签名之后会找他要字，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韦葳在看到他留下的诗句时会突然情绪失控。

    他想拆开信封一窥究竟，可是韦葳按住了他的手。

    “别打开，光线暗，伤眼睛。”韦葳提醒他，“我说过我会告诉你，你听就好了。”

    女孩的手指冰凉，在春末夏初的夜晚，触感十分明显。她依然是轻得像云一样的语气，淡淡说着，有兰花一样浅淡的气息拂过。

    “这是纪云轻给我写的诸多的信中的一封。我们通了十年信，从第五封信开始——那是他得到了可以正常给我写信的允许之后，他便会在信封上的邮票下方写上王维的诗句：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说他人生走到水穷处时，意外地遇到了我。”

    韦葳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从远方听来的故事。

    “十年，从西藏到滨州，从北城到望海，再回到西藏，他一共给我写了520封信。有的信很长，有的信很短，只有一句话。有的信根本就没有任何一句话，只有一张照片。从我15岁，写到25岁。”

    韦葳低着头，继续说着。

    “他守护着我的少年老成，却又克制着不打扰我正常的生活，在我博士毕业前，他从没跟我说过任何超越朋友界限的话。我博士毕业那天，收到他从西藏寄来的信，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表白，他说八年抗战都胜利了，他也想在抗战胜利的时候告诉我他等我长大等了八年。你猜我怎么着？”

    韦葳抬起眼睛看着林海岳，但她没给林海岳回答的机会。

    “我拒绝了他。我告诉他我习惯了和他做朋友，甚至于我告诉他他对我而言就是一位兄长的角色。他没有死缠烂打，只是在后来的每一封信里，告诉我西藏有多好，有多美，希望我能去他的第二故乡看看。直到去年十月。”

    韦葳的视线开始剥离正常的范围，她像一个习惯梦游的人，一边说着，一边让自己的灵魂飘了出去。

    “他给我写了信，说他想确定我的最后答案，如果还是选择继续做朋友，他会淡出我的生活。如果我能接受他，就到西藏去看他。”

    林海岳想扶韦葳的肩膀，但他不知道该怎样把手伸出去。他的心像被戳开了一个口子，一吸气就会往里面灌风，说不上疼痛，但是令人紧张，凉透了的紧张。

    “要不明天再说？”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我几乎是立刻给他回了信，”韦葳像没听到林海岳的建议，“我多骄傲啊，我觉得他淡出我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影响啊，虽然会有遗憾，但不至于会有多大的伤害。我多自作聪明啊，我告诉他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所以也不能耽误他。我拒绝了个干脆彻底，然后意外就发生了。”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林海岳还没来得及反应要说什么，他就看到韦葳从沙发上滑了下去，她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