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百年悸动

    整座城堡彷佛被荆棘组成的沼泽吞噬一般。

    无畏暴雪的白垩之城不敌大地发出的震吼,在龙吟似的巨响中摇摇欲坠,不断崩落的砖石溅起大片尘埃。

    粗壮漆黑的荆棘遍布每一条廊道与窗框,刺穿所经之路上的所有阻碍,被鲜血滋润的尖刺张牙舞爪地扑向活动的目标。

    霎时间,哀鸿遍野。

    此刻阿尔卡特位于地牢,目光穿过生锈的铁栏,落在散发被炙烧的刺鼻气味的黑红「肉块」上。

    使计让沉重的书架倒塌下来,从而压死试图一逞兽.欲的少爷的女人,被关进狱中没几天便面目全非。

    女人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焦黑的组织与红黄交错的肉脂取代了原本的肌肤,唯有那气若游丝的起伏象征其确实曾是某种「活物」。

    「清理」地牢的工作被推到阿尔卡特头上,不过眼下已经没有执行这份差事的意义,他径自扔下这团仅存最后一口气的肉块,掠过通往地下室的沉重门扉,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是座被雪花覆盖的白垩之城,同时亦是盈满了罪孽与黑暗的绝望之城。

    在非人之物操使的荆棘侵蚀下,盘据于阴暗角落的罪恶皆被掀翻开来,此起彼落的惊叫硬生撕开看似平稳的假象,将身处此地的所有人卷入相同的漩涡。

    不断崩解的廊道彷佛汹涌的海浪,被波涛甩飞出去的人们纷纷如倒下的骨牌摔跌在地,最后被接踵而至的巨石砸成歪扭的形状。

    破碎的砖石掉落在阿尔卡特脚前,溅起的残片于他颊边划出一道血痕。

    虽说未像旁人那般狼狈,但阿尔卡特的茫然不必他人要少。

    想必仆人目不能及的某处发生了什么,使得谭莉维亚露出夜族的残暴面孔。

    凄厉的悲鸣不绝于耳,其中不遑妇孺的嚎哭。

    然而从高贵的贵族沦为人人欺侮的质子,后在谋士的计策下坐上王座并驰骋沙场,阿尔卡特向来不是怜悯之心泛滥的人。

    只是当他在荆棘海里看见一道孱弱身影,他默然地注视其片刻,伸手抹去附着于零乱额发上的腥臭黏稠,熟悉的小巧脸庞便显露眼前,并在他的凝视下缓缓断气。

    那是记忆中乖巧地攀附在夜之王后腿边的姑娘,阿尔卡特记得她的名字叫作……古兰。

    有别于被强制套上角色的他,古兰从头到尾都饰演着「自己」。

    阿尔卡特忽然想起被他抛在地牢里的女人,莫非她……

    思绪缜密的不死之王重新覆盘一遍后,不难发现在这场幻境中,他作为阶级底层的奴仆,几乎不会遇上城堡的贵人们,所见所闻局限于城内的秘闻及谣言,找到脱离控制的蛛丝马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这种被从剧本层面抹除接触重要「角色」的机会,无不彰显出幻境主人的强烈恶趣味。

    但阴暗的沟鼠有着神出鬼没的能耐傍身,护国的鬼将彻底利用这点,摸清了所有藏污纳垢的角落。

    阿尔卡特轻蔑一笑。

    无论神灵也好、恶魔也罢,绝望的人们向未知的存在求饶及哭喊,彷佛只要将胸膛里的嘶吼传达出来便能从痛苦中解脱。

    而他阿尔卡特,不……弗拉德三世.德古拉.采佩什,早已不再追逐那座虚幻的国度。

    曾经同样祈求神之国降临的君主,阿尔卡特信步于荆棘间,恍若未闻耳畔泣鸣与哀恸。

    面露惊恐的仆人们忙于逃离这片炼狱,一路上倒也无人阻拦逆流前行的不死之王。

    阿尔卡特劈荆斩棘地来到「关押」佳人的高塔──宛如童话故事里解救公主的英勇骑士,只不过公主实为亡灵,而骑士的真面目则是魔王。

    残砖碎瓦在轰隆声中滚落歪斜的门框,在来者背后腾起恍若怪物爪牙的森然尘幔。

    当针对奴仆角色的限制不再具备效力,阿尔卡特大步踏入高塔中精心布置的女子闺房。

    他漫不经心地扫视了眼房间内部,只见倾倒的书柜及挂毯上皆有着几道细长的口子,似乎先前进行过一场搏斗。

    视野边角则是透过门缝瞥见过的、跪倒在美艳身影脚下,卑躬屈膝地请求恩泽的男人,其如今以扭曲的姿势横躺房间一隅。

    男人的衣衫虽然凌乱但大致没有破损,想来打斗的痕迹并非男人所造成,不难想象在生命终结前,男人仍旧以软弱的样貌讨饶。

    阿尔卡特腥红的眼眸投向不远处的窗台,沐浴皎洁月光的绝美人儿满身血迹,倾倒的烛台映出以鲜血铺成的蜿蜒红毯。

    血色涓流延伸至躺卧于她怀中、受仆人们卑劣谣言缠身的红发女人。

    比起丢人现眼的父亲,失去生息的女人身上有多道明显搏斗伤口,似乎更具身为高贵之人的骨气。

    视线掠过女人颈侧咬痕,阿尔卡特在夜之王后的红眸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阿尔卡特是不该出现于此的人物,而错误的角色登上舞台,超出剧本的情节令演员陷入预料之外的怔愣。

    「倘若当时我就在这里,妳会对我说些什么呢?」溢出胸口的爱怜盈满了阿尔卡特的眼眸,他以指尖描摹王后姣好脸庞,淡淡地说着。

    未待幻境中的谭莉维亚反应过来,阿尔卡特捧住她玫瑰般的双颊,俯首朝心心念念的柔软唇瓣落下极尽缠绵的吻。

    充满磁性的低沉嗓音如是道:「我们都该醒来了,莉维。」

    -

    清冷的嗓音恍如冰棱磨成的尖刺,硬生插入对峙的二人之间,使高亢的氛围倏地静止下来。

    缠卷于来者周身的暗红长丝犹如柔顺藻海,白净手指从中拨开遮挡住大半面孔的发丝,露出底下那人的漠然神情,「这个孩子并非劳拉,而是安妮。」

    当本该在阿尔卡特枪下断气的新娘身影映入眼帘,「劳拉」……或者说,安妮不敢置信地望着对方,「妳、是……?怎么会?」

    谭莉维亚则像是早有预料,静静注视不着寸缕的那人。

    披着幽然薄雾的「新娘」自阶梯的另一端逐渐走近,她所踏出的脚步一下又一下地踩在安妮心头上,响彻安妮胸口的鼓噪激起一波波将其吞噬殆尽的惊涛骇浪。

    ──红与黑。

    暗红的发、血色的眸、绛色的唇,以及随步伐从脚底向上包覆曼妙女体的漆黑长裙,在安妮的眼瞳中构筑成某位古老而高贵,并极具压迫感的存在。

    那几乎占据安妮全部视野的红,令安妮憎恶至极的同时,却又不禁心生眷恋。

    好似镌刻于灵魂深处,尽管光阴流转亦坚定不摇的执妄。

    早因先前的挣扎泄力的安妮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新娘」越过谭莉维亚身侧来到她的跟前,在她不解的目光下回以陌生的注视。

    只见「新娘」继续说道:「安妮作为慰藉被真正的劳拉转化,扮演未被抛弃的『劳拉』与自己相伴。而上个世纪被猎人杀死的『卡米拉』则是劳拉,由于我没有给予劳拉其余生命,因此她不可能重回人世。」

    ──为了否定被重要之人抛弃的自己,不惜让另一个灵魂取代自己,以成为「被爱着」的人。

    想到这里,「新娘」忍不住感叹:「真是可怜又可叹,矛盾且可惜的孩子。」

    闻言,谭莉维亚从善如流地开口:「那么妳呢,卡米拉?为何将『分身』留在安妮身边,伪装成她的眷属?」

    夜之王后道明伫立她俩眼前的人影并非本人,而是遥远彼方的一道幻影,揭露出她从最初便识破对方的把戏,却默不作声地配合对方的事实。

    同时,谭莉维亚的这句提问彷佛按下位于某处的拨放键,让安妮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抬首看向那位褪去伪装后,从发丝到脚尖无不叫嚣着强烈自我的夜之血族。

    出乎安妮意料的是,自己并未感到讶异或激奋,反而心底一松。

    纵使事态的发展猝不及防,但独自背负了百年的深沉执念如今尘埃落定,使她深陷痛苦、乃至无法喘息的桎梏终于消散,犹如投下巨石后自激荡回归平静的湖面。

    只是那一圈圈涟漪掀起的波纹依然拨动了低垂湖畔的芦苇,因此不可否认的是,安妮悄悄地好奇卡米拉的回答。

    在安妮隐晦的期待中,卡米拉将滑至颊边的暗红鬓发撩至耳后,支起墨色长袖下的手臂托颔说:「不过是想解开一直以来的疑惑……对他人温柔一些,会是怎样的感觉。」

    「毕竟妳曾经为此埋怨过我,做点改变也不无不可。」卡米拉漫不经心的语气尽是与言词内容截然相反的冷漠。

    「当妳说出这句话,代表妳没有任何改变,卡米拉。」

    令人窒息的沉默垄罩了一瞬,深深地凝视谭莉维亚片刻后,卡米拉瞇起盛满傲然的血曈,「再怎么说,我的耐性都是有限的。」

    这是安妮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紧接而来的「喀擦」声永远地中断了她的意识。

    咕咚掉落的头颅滚至通往观景台的落地窗前,自窗外投入的皎白月光映出其上茫然表情。

    谭莉维亚守护阿尔卡特的姿态始终未变,揽着恋人的手搭向他平稳起伏的胸口,确认阿尔卡特的状态仍无大碍,她这才回望卡米拉。

    不同于注视阿尔卡特时透出的缱绻宠溺,与卡米拉对视的榴红眼眸平静无波。

    她俩一坐一立,宛如倒置的镜面,一人乌发红裙,一人红发黑裙。

    良久,卡米拉轻声开口:「妳似乎也不曾改变,谭亚。」

    夜之王后莞尔一笑,朱唇缓启:「和过去相比,我少了妳呀,卡米拉。」

    「妳、」卡米拉下意识地朝谭莉维亚踏出一步,然而她未完的话语被谭莉维亚的下一句打断:

    「永恒的事物是不存在的,因此我珍惜每一个生命的过客,尤其共享漫漫黑夜至今的恋人,我想与他一同长眠。」

    「哼、那只是这个男人的愿望吧?这种结局太过无趣,如妳我这般不朽的夜族,应当拥有更加精彩的人生。」卡米拉面色不善地驳斥,接着视线落在阿尔卡特身上,「妳根本没有必要追寻相同的道路。」

    「卡米拉,妳说过得先自爱,才有余力爱人,但他爱我胜过于他自己。」谭莉维亚用指尖拨了拨阿尔卡特颈边碎发,弯起的眸漾满柔情似水的爱意。

    听完这席话,卡米拉像是第一次认识谭莉维亚般,不解地歪首皱眉道:「他甚至不愿意为了妳而活。」

    谭莉维亚摇摇头,「我从未向他要求这点。」未等卡米拉回应,她继续说:「和这个男人在一起时,他同时拥抱我的孤寂与痛苦,并视之为自身的罪责。」

    「──这是谁也无法取代的、深入心灵的悸动。」

    过去的自己犹若只为贯彻「存在于此」的现象,系不被任何人铭记、也不被任何人宽恕的行尸走肉,于逐渐失色的记忆找寻止住泪水的方法。

    沐浴于皎洁月色投下的银白光辉,倒映浮光的游尘点缀谭莉维亚蒲扇似的长睫,星星闪烁的空灵光点夹带莹光薄晕跃入她榴红眸底,「在望不见尽头的生命中,和他相遇的瞬间,我获得了宝贵的意义。」

    夜之王后缥致的面庞敞开一抹温柔而又绮丽的笑靥。

    将谭莉维亚绝美的神情收进眼帘,卡米拉怔然的血色虹膜深处,那微微颤抖的瞳孔忽地紧缩。

    正当卡米拉嗕唇想要开口时,枕在谭莉维亚腿上的男人发出一声低吟,俨然是即将苏醒的预兆。

    见状,卡米拉来到嘴边的话语一转,似乎刻意抬高语调道:「前阵子罗马尼亚来了群套着人类外壳的畜生,行事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翻找什么。」

    「话就说到这里,剩下的妳应该能自己琢磨出来。」吸血鬼女爵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则是乍似毫不相关的话题:

    「……我也开始想养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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