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安霁月窝在自己的临时新办公室里,指尖时而敲着键盘,时而敲着木质桌面。她已经把自己锁在这里近四个小时,看台本抠细节是主线,间或还要胡思乱想。

    屏幕投射的凉幽幽的白光忽然弱了下去,她站起身接好电源线,疲惫地跌回椅子里。一手摘下大框眼镜,一手揉着酸涩的眼球和压出红印的鼻梁,趁充电的功夫盘算起换嘉宾消息的堵点,可很快又再一次跑神。

    切换工作调整法是越辉教她的,那个非人类曾经云淡风轻地说“看不进去就换个本子,消费赛道的看不进去了就看科技赛道,科技赛道看不进去就看医疗赛道,就当是休息了”。安霁月曾经虔诚地膜拜过这位撑起安世资本半边天的女人,现在只觉得人和人还是不能比的,自己就没那个三头六臂的本领。

    安霁月看着进度及半的台本,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这速度不慢了,可其实还能更快。

    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陆烨。

    嘉宾资料上的3号男嘉宾,是个刚刚被挖进基金公司的新秀,入行三年便凭着出色的研究和判断能力小有口碑,外界纷传z司的下一只公募会由他掌舵。目前单身的他,感情经历上只写了一段校园恋爱,与对方因为“异地、成长路径不同”这种无伤大雅的原因而分手。

    这些信息汇集成一个标签:【优质单身男】,新台本也在这些光鲜亮丽的地方做足了文章。3号男嘉宾永远西装革履,谈吐不凡,适时体察其他人的想法,妥贴对待女嘉宾的示好。但安霁月在修改台本时却总忍不住去回忆里东翻西找,那些蒙了尘也舍不得丢掉的、名叫“陆烨”的旧闻和旧念,反复在她的脑海里沉沉浮浮。

    比如陆烨爱穿黑色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会松开,但领口会特意熨平整。陆烨的声音沉稳坚定,讲话从来都是不疾不徐。陆烨的眼睛像浓稠如墨的夜幕,情绪波动时会有一闪而过的流星。陆烨会为了保持最佳状态而极度自律,因而高效永远都是他的第一准则。陆烨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和道德标准,不会为任何触碰到底线的行为留几分薄面——就像昨天当众质问她那样无情。

    这样的他,将要见面、约会,甚至恋爱,而这一切都会出自她的安排。

    她的十指在键盘上心不在焉地打圈,几分钟后又一次做足心理建设,写下“增加暧昧眼神对视特写”的修改意见。安霁月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一双深邃的眼眸,胸口涌上点滴酸涩。先吃午饭吧,她猛然起身,决定把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置之脑后。

    此时到了午休的时间,大部分快餐店已经打烊。工作已经这么痛苦了,吃饭总不能亏待自己,安霁月心中一狠,昂首阔步走进了旁边的高档餐厅得月小馆,报出“一个人”后便开始大点特点。

    “这几样招牌菜我都要!”她豪言壮语地拍着菜单,服务员微鞠着躬满口答应。

    “点那么多,自己吃得完么?”

    颇具玩味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包厢门口传来,得月小馆的大堂里只有她一个散客,显然指代明确。管得着么你?安霁月脸一垮,挂着一副不好惹的神情转过身去,不料与撑着门框眼含笑意的陆烨四目相对。

    “安导,一个人来吃饭?”

    他像是在和偶遇的同事打招呼一样随意自然,长腿交叉,斜倚在包厢门前,身姿俊逸清朗。安霁月机械地点点头,刚刚的不耐烦连同她的思考能力一起飞到九霄云外,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想起回问。

    “陆烨?你没……你怎么在这儿?吃饭,是和谁?”

    陆烨似乎完全没在意她慌乱的反应,听到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提问竟也能对答如流:“是啊,刚好最近需要在p城调研所以就没回s市。这不是上午调研结束了,就来和企业的人一起吃个便饭。没想到能和安导碰上,真是——”

    他把最后的“有缘”两个字替换成礼貌得体的摇头微笑。连续被叫“安导”的安霁月却笑不出来,前天三更半夜叫“霁月”的是你,昨天当着一干人等来找她理论亲密戏码的是你,此时此刻摆出疏远客气模样的还是你。最初的慌张渐渐褪去,安霁月握着茶杯的手越收越紧,陆烨,你到底要用什么姿势和我对话,又希望我用什么态度回应呢?

    “陆先生,果然年轻有为。”她猛地松开茶杯,酝酿好情绪后扶着椅背缓缓起身,赞许的目光将他由上而下地打量了几遍,“贵司换您来参加我们节目再合适不过了。您的新台本会由我亲自操刀,我们请来的女嘉宾质量也特别高,相信一定能成就您的好姻缘。”

    他们相距数米,她看不真切陆烨脸上倏然消逝的悠闲神色,却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他布满寒意的眼底划过转瞬的流星。她支撑着紧绷的假笑,他却似乎维持不住伪装的轻松。陆烨没忍住上前了几步,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明显粗重的鼻息清晰可闻。淡淡的酒气飘了过来,安霁月心中一紧。

    她拧着眉,脱口质问,“你喝酒了?”

    男人闻声,猛地驻足,别过头冷哼一声:“和你有什么关系。”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忽然凝滞,安霁月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重新坐下,陆烨则在刺耳的拖地声中转身推开了包厢的门。

    的确,早就和她没关系了。安霁月恶狠狠地大口咀嚼着黑椒牛柳,唇舌贝齿短兵相接,替她出着连她自己都不明不白的气。又夹了一块剁椒蒸鱼腩,剔了刺的鱼肉汁盈滑嫩,剁椒更是正宗,她刚咬下一口便不受控地涕泗横流。安霁月吸着鼻子继续往嘴里塞,刚才先变脸的是他对吧,自己才没有输。她抬手抹了把眼泪,可通心的酸辣一直挥之不去,泪珠刹不住车般地啪嗒啪嗒滴进饭里。

    难堪,别扭,她刻意逼自己忽略却总被扰乱心情。像心脏上的旧伤疤被猝不及防地撕开个新口子,她安慰自己已经有经验了就别小题大做,但还是逃不了被侵蚀撕扯神经的钝痛折磨。刚说服自己一遍,转眼碰上这张和回忆里别无二致的脸,前功尽弃,所有努力又要推倒重来。

    安霁月摸出手机,顶着厚重的鼻音拨号,“喂,阿辉,我真不想干了。”

    ——

    陆烨走出包厢时已经接近下午两点,大堂里的桌椅归置整齐,玻璃台面一尘不染,丝毫看不出一小时前有个豪爽客人独身点了一桌菜的痕迹。

    她现在倒是放开手脚享受了,陆烨望着刚刚那台餐桌失神,不像之前仔细研究价格、以精打细算为乐的样子。

    ——“陆烨,把手机给我,帮你领个地铁优惠券。这个叠加月卡用能打六折!”

    ——“陆烨别点那么多。我记录了咱们每次下馆子的食量,根据我们在同类餐厅吃晚餐的历史情况,两荤一素绝对是最佳量级。刚好这家的招牌套餐就完美符合需求。”

    那时他格外喜欢看她眼里跃动的得意的小火苗,对这些生活妙招照单全收,还夸她机智勤俭。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这只是安霁月“寻求最优解”的癖好而已,作为安世资本的继承人,她完全不必如此苛刻。

    “陆经理辛苦了。后面还有什么数据或者调研需求的话,您直接找我就行。”

    伫足的男人收回目光,伸手与对面的人握了握,“孙总客气。”

    他素来喝了点酒后稍一见风就会头疼,看来安霁月还记得他这个毛病,陆烨揉着太阳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他披上外套,靠在路边粗壮结实的梧桐树身上缓了缓精神,伸手招了辆车。司机在路口掉了个头,载着他从华逸制作的大楼前驶过。陆烨透过车窗遥遥望去,百无聊赖地猜测起他心上的那个人此时正坐在哪个窗口后面揉着小腹消食。

    ——

    微波炉又一次叮了一声,餐桌前的女人被窜进鼻腔的辣味刺激得打了个喷嚏,连忙制止了安霁月的动作,“够我这顿吃了,剩下的先放起来吧。”

    越辉指了指角落的冰箱,她在安世资本的办公室并不大,却在安霁月这个“老板”日积月累的关照下添置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老板’把打包盒放好,又从里面拿了罐波子汽水,拔开塞子咕咚咕咚喝了小半瓶,然后从沙发缝隙里拉出一套毛绒绒的加热靠枕座垫,拍打几下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我这活儿真是干不下去了,□□与灵魂双重折磨。你说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刚刚夹了一筷头菜的女人像是完全没听见,又扒了一口饭。等“老板”终于喝完最后一点汽水,一脸义愤填膺地住了口,摇着玻璃瓶朝她晃着:“你有没有听我说啊?”

    “听着呢,”越辉放下筷子,起身又开了瓶汽水递回去,“这男人条件不错但阴晴不定,初步判断要么是在故意玩你,要么是和你一样,余情未了。鉴于是金融男,我倾向于前者。”

    安霁月极其敏锐地抓住重点,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我哪里对他余情未了!”

    越辉给了她一个怜悯的眼神,又宽仁地移开目光留她自我忏悔,安霁月垂着脑袋默默嘟囔:“陆烨他的确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们当年还太年轻了……分开得草率又仓促。”

    冷静的女人瞧着她黯然的面容,心中动了动,“但我这些年倒从未听你提过他。”

    “因为都不是小孩子了啊。”她浅浅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抿着唇,“升学,实习,在职场里摸爬滚打,一件接着一件来,没有时间和多余的情绪允许伤春悲秋。对于他,我几乎从来都没有想起。”

    她轻轻合眼,深吸一口气,睫羽颤了颤,“但也永远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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