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安霁月打记事起就很少哭。

    小孩子爱哭,大多只是将哭当作满足要求的表达方式。而安霁月很早便发觉,若是她想要什么,只消朝父母大方甜蜜地笑笑,大概率也能弄到手。

    长大后的哭就会复杂许多。发泄情绪也好,委屈无助也罢,安霁月扪心自问,印象深刻的没有几次。

    和陆烨分手时有一次。那次挂掉越洋电话后,她顶着红肿的眼泡回去,为了瞒过室友,进门时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便钻回自己房里,半夜梦醒时咬着被角啜泣,逼着自己消化情绪。

    家中变故是一次。彼时她身边已经有了越辉,在几乎要昏厥过去的一瞬间被越辉眼疾手快地捞起,耳边都是越辉大声呼喊着她名字的焦急语调。她撑住了精神,却忍不住抱住越辉嚎啕,这一幕被推门进来的梁思南尽收眼底。

    这么说来,自己的人生其实还算顺利?她苦涩地自我安慰着。

    眼下这次其实算不得什么,或许只是因为熟悉亲切的人在身边,而□□真实的疼痛为刚刚纠缠乱麻的心事做了具象代偿,才会让她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情绪的出口。

    安霁月将今日的遭遇和盘托出,惟独隐去了最后听到的陆烨与关海芙的消息。

    这对她而言,原本就该是无关痛痒的事,耳边一阵风而已,吹过也就忘了。

    更何况是对着最不愿纠结于男女之情的梁思南,她说不出口,甚至为自己没来由的烦恼感到几分羞愧。

    梁思南听罢波澜不惊,却并未直接开口。坦白说,这与他过去经手的烂摊子相比,根本不在一个量级。哪怕是放在安世资本继承人的角度,也应该不过是几分钟就以过掉的事项。

    但这对于新人导演安霁月却意义重大。

    半晌,他移开撑在下巴上的手,拍了拍安霁月黯然垂着的脑袋,起身走到酒柜旁。他挑了支颜色极正的路易王妃香槟,窄口高脚杯晃晃悠悠地挂在指间,坐回她身旁。

    “又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安霁月木着脸,香气四溢的金色液体此刻对她没什么吸引力。

    “难过的时候更要喝香槟了,你需要开心点。”

    他将细长的杯身塞进她手里,轻轻一碰,在叮叮咚咚的清脆声音率先尝了一口。安霁月将杯口凑到唇边抿了抿,葡萄酿发的醉人底韵混着几分浓郁厚重的炙烤坚果气息,尾调里清甜的花果香萦绕在鼻腔里。

    仅仅一小口,心情竟真的好了些。安霁月的眉眼松弛了下来,呼吸不再短促抽泣,渐渐悠长而匀称。

    梁思南满意地笑了笑,这才放心地靠回沙发里,娓娓替她分析。

    “依我看,3号男嘉宾的事你无能为力。信或不信是领导一念之间的事,你只需问心无愧便好。等他们发现没有你在会影响整个节目的进度时,自然会把你召回去。”

    “那个品牌出了问题的嘉宾,你倒是可以帮的上忙。一家刚起步的品牌而已,大可换汤不换药地推倒重来……”

    安霁月赶忙制止道:“南哥,这可不是安世投的项目,没办法让人家这么玩。而且那位男嘉宾……是个很踏实热忱的人,我想他未必会同意。”

    一级市场里这种换壳的把戏比比皆是。同样的产品,放在新故事里再套层追逐潮流的营销概念,重新拉几笔投资并不难。

    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安世资本也曾建议过自己所投的创业团队,必要时用这种方式规避风险。

    可她一想到詹念卿,便不忍心将这法子教给他。那样一个沉稳真诚,对视时总是认真而温和地对着自己微笑的人,义无反顾地潜心做出了一个颇为骄傲的品牌,让他全部放弃再包装出无甚大异的新品牌,简直是在拿着他的心血开玩笑。

    “那,砸钱公关,挨个封口。”梁思南抛开投资人的思路,代入市场人的角色。

    安霁月沉吟片刻,再次摇头,“相比之下,他甚至会愿意为那一批次的所有产品缴纳罚款,并对投诉客户退一赔三。”

    梁思南为这位不知变通的“老顽固”叹了口气。这么多条路,有些人为何偏偏要挑一挑最难的走。

    “恕我直言,你请的这位嘉宾性子太守旧,必然步履维艰。碰上他这样的创业者,金主可得有够强的心理素质。”

    他提出的两个方案都被驳回,素日精力旺盛的脸上浮现出气馁神情。安霁月难得笑了一笑,却并不十分同意梁思南的结论。

    “是吗?我倒觉得,有这样的合作人,每一步都会走得很踏实。”

    詹念卿确实守旧,但他义无反顾地砸掉自己安稳的铁饭碗,选择在正当壮年的年纪出来闯荡,又何尝不是一种勇气。

    他为人谦逊,却隐隐流露出不可让步的原则底线意识。放旁人眼里或许难于理解,但安霁月却异常敬服。

    只因这一点,也曾是陆烨的招牌特质。更是她由衷认同的价值观。

    从前他们一起做小组作业时,同组有人想引用一个查不到source的漂亮数据,其他人都同意拿来使用,认为随便编造个source也不会被核查,只有陆烨和安霁月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安霁月十分学生气地搬出了新闻三特点,苦口婆心地劝诸位不要弄虚作假。

    陆烨则只说了一句:“这是原则。”

    简单呆板的四个字,似乎并没有想说服谁。安霁月正暗暗撇嘴时,陆烨又接着开口:

    “我是组长。”

    安霁月被雷得差点吐血。是是是,你组长不点头,这小组作业就定不了稿。

    他这一句,却比刚刚自己的长篇大论有效得多。其他同学纷纷缄口,尝试重新找其他数据支撑。

    大家都是同学,倒也不是真的畏惧他这一句话,只是每人承担的工作量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陆烨完成了绝对的大头。他都不愿作假,其他人再怎么想偷懒,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每个数字都有据可查的报告提交后的下一堂课,教授请来了客座嘉宾做分享,顺便对各组作业打分。那位嘉宾是著名的业内专家,对大部分作业翻上几页便放在一边,直到看到陆烨这组的报告,才稍稍满意地点头。

    “竟然有这么多组采纳这个一眼假的YoY数据……”那位专家有些无奈,对着满屋稚气未脱的学生语重心长,“假数据是好看,但它得出的结论也是虚假的,这样的研究报告还有什么参考意义?换位思考,这一份报告给到你们,你们据此做出的投资判断是不是也有偏差?”

    安霁月觑了眼同组的伙伴,他们互相交换着略带愧意的眼神,已是心悦诚服。

    专家将手中薄薄一沓报告合拢,对着第一页的署名提问,“陆烨同学,你们组为什么没有用这个数据?”

    陆烨淡然起身,方才闲适的身躯忽然显得如同雪松般挺拔。他略抬了抬眼,墨沉沉的眸子对上台前提问的专家,回答得不卑不亢,不疾不徐。

    “都说劣币驱逐良币,但我不信。”

    “我们想在这个混乱的市场中,为自己保留秩序。我们想做大浪淘沙后的一点金。”

    他说罢,斜垂了视线,不着声色地睨了从前排回头的安霁月一眼。

    他的遣词造句不是“我”,而是“我们”。

    安霁月紧了紧心弦。陆烨说的,是与他自始统一战线的自己,抑或是他们的整个小组?

    时至今日也不得而知。

    只是回想起那句话时,她胸膛里似乎又被某种炽热的气息占领。

    安霁月不再颓然而坐,她将香槟一饮而尽,从自己扔在地上的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搁在膝头。

    梁思南扬了扬眉,看着莫名来了精神的女人,疑惑道:“怎么了?突然像个女战士似的。”

    安霁月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键盘很快打得噼啪作响,头也没抬,“找詹念卿要公司年报。”

    对于初创公司,不对外公开的年报并非必需,但她想詹念卿一定会做,哪怕只是做给自己看。此刻她要年报,是为了捋一遍整条链路上所有薄弱的点。

    她在平江实习的时候,跟的便是一家拟上市的服装公司,因而深知纺服产业的参差不齐。但打版稳定后还能被检出材料不合格,必然是生产端出了问题。

    新材料内衣的卖点是舒适回弹,对布料和海面都有极高的要求,成本更是不菲。詹念卿合作的供应商,或许在用料上动了手脚。

    这层关系越理越明,安霁月的面色不觉也渐渐舒朗。梁思南撑着脑袋,倚在沙发上眯起眼瞧她。

    他是第一次见安霁月真正高效工作起来的样子,页面不断切换,她脑中也一定在飞快地思索判断,甚至神情中都透着坚毅果断。

    当年事事都拿来问自己的小姑娘,如今的确是有自己主意了。梁思南在不经意间欣慰微笑。不枉她当年曾不服气地自吹自擂,说自己被父母和教授们都夸过天赋异禀,堪承大业。

    此刻他也信了。只是比起这些,还有其他引人入胜的东西。

    譬如她的侧颜。她抿着细润的唇,鼻梁挺拔得恰到好处,温婉的颌线尽头,洁白的耳垂上点缀着奶白色的珍珠母贝。眼角残余着淡淡的湿红,眸里波光粼粼,睫羽偶尔上下交叠,似是翩跹蝶舞。一缕乌丝垂在脸旁,全神贯注的安霁月也顾不上拨弄。

    梁思南悄悄探了只手,替她拢到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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