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这或许就是,再明媚的笑容下,也掩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痛。

    就在回眸那一瞬,看花不似花,抽刀断水水还流。

    成长的路,有的人鲜花铺路、掌声为伴;但对大都数平凡的我们,却只能是脚踏荆棘、隐忍前行。

    晓艾再也无法抑制内心那团喷薄而出的火焰。就像是一头饥渴的小鹿,穷尽全力奔跑着,哪怕明知眼前那一汪侵入心脾的绿并不是心心念念的救命甘泉,而是如火焰般燃烧的海水,却也只能义无反顾地奔袭而去。

    原来,地球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过只是一张机票的勇气。

    并未做过多的思考,在踏上回程的班机之前,晓艾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Rug。甚至只是在机场办理完乘机手续,才给苏菲打了个电话告知。

    电话这头的晓艾虽极力克制着情绪,努力维持着平缓的声调。但一股难以明状的失落之情,混杂着愧疚的无言以对却依然哽咽了声线。因为于苏菲,除了那份一直都在的温度,更多的,是根植于心底,逐渐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份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守候和惦念。时移势易,时光流转,出身虽异,但实则殊途同归。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苏菲率先开腔,“回去看看也好。晓艾,你要是不着急回来,也许过一阵我也回国看看。”

    “回程”这个词,仿佛在潜意识中早已被晓艾一键删除,又似乎总是在不经意间被温习了成百上千次的场景。

    自18岁离开那个生活多年却并未留下太多印记的小镇,晓艾一路蒙眼奔袭着,却似乎从未想过脚下那条看似鲜花铺路,实则荆棘密布的小径,到底通向何方?她不敢想,也不能停!仿佛驻足的须臾间,脚底的刺痛伴着心间逐渐膨胀的迷雾就会将自己一口吞下。

    每每临近假期,身边的友人都归心似箭,而晓艾却似乎从未纠结于“归程”?

    “是那份离家的‘决绝’早在踏上前往异国航程的那刻就已刻入心底,还是在更早的时候?”晓艾每每在夜深人静的黑暗中,于久卧未眠的困顿中思忖着。“难道归途,真的是那么遥不可及吗?”

    “但,为什么,梦境中恍然又回到了儿时的那个小院儿,那个站在粗壮的大石榴树下高歌、欢跳的笑脸依然是那么鲜活!”

    “也许最好的安排永远是追随内心,是时候回家了!”晓艾在心底暗暗下定了决心。

    在万物生长的悄无声息中,晓艾终于回到了那个她熟悉却又陌生的小镇。白墙灰瓦,小桥流水,鸡犬相闻。。。看似墙内一人一狗、清风明月、无欲无求,实则暗潮汹涌。

    飞机落地的瞬间,她迟疑了。

    “是啊,离家之时,似乎从未计划过归期几许。”

    这个传统而闭塞的小镇,仍旧固执地坚守着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孕育了宗族文化,衣锦还乡是所有越过龙门的鲤鱼们的终极梦想。但今时今日,晓艾迷茫了。“什么是能给家族添光增彩的荣耀?是地位、权势还是财富?但如今归来的自己却好似两手空空。。。”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夹杂着些许无奈和愧疚,汹涌向晓艾袭来。

    凝望着出租车飞驰而过的窗外,晓艾迟疑了,甚至羞愧了:“怎么可以?难道,这一大片稀稀落落的金黄油菜田混合着坑坑洼洼的黄土就是自己离家十年的归路?那么温存的小桥流水,那么鲜活的的隔岸浣衣,今夕何夕?”儿时那些模糊的画面迅速占据了晓艾的脑海,又随即随着眼中飞驰而过的大片金黄迅速散落成点点粉赍。

    正值油菜花由盛及衰之期,那一抹残存的金黄,也许正印证了晓艾此时无从言说的内心。

    那一年,她十五岁,拼尽了力气,从那个杂乱无章、只剩下耄耋之气的小县城跋涉来到了省城。卧薪尝胆、孤独隐忍。省城,这个自她记事起就在母亲口中朝拜的圣地,化作眼前的这一小块方寸之地,似乎才是唯一能远离灰头土脸的人生的归处。

    但颇具嘲讽意味的是,多年后晓艾发现他们这些“游子”心中升腾的,却是那股由弱及强的芬芳,那分明是故乡泥土的气息!身之归处,愿为神之安所!

    在按响门铃的那刻,晓艾内心的时针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

    在回程的航班上,她一路都在默默与自己对着话:“没有怨怼,自然就没有期许;没有了期许盼望,时光就能永远尘封。”

    眼前还是十年前离家时的那扇老式防盗门,多年的汗渍摩擦、尘埃积垢早已将它打磨成了暗淡的黑褐色。铸铁框架上的一条一条的金属隔断后,仿佛又露出了那双童稚却坚定的眸子。内侧的木门上漆面早已暗黄,伴着些许磕碰,夹杂着一道道黑色划痕。岁月,就这么静静地流淌着,雕琢着。

    随着“吱呀。。。”地一声,木门缓缓打开,仍旧还是那双清冷的目光。晓艾胸口滚动着热流,仿佛瞬间就会喷薄而出。

    手扶门框,满眼讶异扫视着晓艾的妈妈还是印象中那个气质不俗,但眉目冷淡的女人。眼前的她身着宽大的家居长袍,头发束在脑后,暴露了明显后移的发际线。一丝丝白发夹杂在鬓间,竟好似穿越时空般瞬间蹉跎了时光。妈妈身姿虽未明显发福,但未施粉黛的面容却灰黄暗沉,交杂的鱼尾纹散落在下垂的眼袋之间。原来,岁月的确不会因外表的金镶玉贵或是内心的桀骜斐然而网开一面。

    晓艾的心头一颤,楞楞地立在门口,任凭即将要决堤的泪水冲击着她酸胀的眼眶。

    年少时的晓艾总在想,妈妈的这股“眼高于顶”的劲儿究竟是从何而来?“出身平平,学历不高、工作一般,可能是略为出挑的长相和不甘于人后的性格让她总期待着自己不至于会淹没于芸芸众生中吧。”

    那时的妈妈是小镇上难得的精致人儿,随时随地都能成为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她总爱身着一袭纯色、的确良布料的长款连衣裙,看起来高挑而清秀。眉眼间尽是掩饰不住的傲娇。她腰间舞动的风姿,鬓间飞舞的发丝,眼中闪烁着的星星,都在言说着:时光定不负这个俊朗、飘然的可人儿!但不知为什么,母亲的神情却总是淡淡的,即使是在初春的午后,油菜花盛开的片片金黄也无法照亮她那刻尘封蜷缩的心。仿佛这世间的岁月,不过是她脚下任意蹉跎的流水罢了。

    那条宝蓝色、腰间佩戴方扣腰带的连衣裙最是好看,长及脚踝,恰到好处地将女性的曲线美衬托得淋漓尽致。行走间,高跟鞋由远及近的“笃笃”声和愈发清晰的飘扬着的裙摆,化成了儿时晓艾心间最优美的协奏曲。阳光洒落在母亲的面颊上,眼波流转间,乌黑的瞳孔映出那个站在石榴树下欢跳、肆意高歌的小女孩儿。

    这段遥远而陌生的快乐,每每在夜深人静、在阳光正好的午后闪动于眼前。晓艾多想就此沉湎于这温柔的暖阳下,沉湎于这单纯的幸福之中。让那束儿时的光亮一点,再亮一点,哪怕只是微弱如点点烛火,打亮身后的阴影些许也好。

    但不知从何时起,光亮渐渐暗淡,直至滑入了沉默的沼泽。

    此时此刻,晓艾与母亲咫尺相望,眼前这个在脑海里温习了千百次的面容,却是这般的熟悉又陌生!

    “妈,我回来了。。。”千言万语,无从言说,更敌不过温情相拥!晓艾哽咽着扑向妈妈的肩头,大串的泪珠终于放弃了抵抗,倾泻而落。。。

    “原来这些年独自一人在海外熬着、念着,总想着不见即不念,不念即不痛!但血缘至亲真的能在时间的流淌中就此淡漠吗?”晓艾咬紧下唇,默默感受着疼痛在齿间传递着。“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了!虽未养儿,但怎能不知父母恩?失落了时光,遗失了陪伴,与回忆交杂的只能是悔恨!”

    晓艾的妈妈虽只是出身小商贩之家,但作为幼女,还能勉强温饱的家境,举全家之力的爱护和骄宠,成就了一个眉眼飞扬的女孩儿。那个年代的男女,迷茫于意识形态的变革中,焦灼于是非对错的价值观,着力挣脱阶级、更无辨于优劣。

    天之骄女的灼灼之选,眼中唯一能看到的即是极致荷尔蒙分泌而出的“人定胜天”。但殊不知天人自有定律,就如同阶级总逃不开出身决定归宿的概率,人性的劣根性决定了只争朝夕的炫丽后,留下的终归只是无尽的苦痛和仅存的怀念而已。

    时光倒退回十多年前。

    在整理行装去大学报到的前日,晓艾收拾旧物时,从床下拖出一个巨大的红色双卡扣皮箱。这颇具年代感的样式和上面堆积的尘埃仿佛都在暗示着里面定是尘封多年的旧物。

    果不其然,一个图案模糊,边缘发乌的糖果盒子混杂在一落妈妈年轻时候最爱的连衣长裙中静静地躺在箱底。晓艾忍不住好奇拿出来打开,是一叠边缘磨得有些起毛,纸张发黄了的信件。有几封牛皮纸信封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像是曾经被水浸渍而晕开的模样。一张背面泛黄的黑白照片顺着指尖从一个信封中翩然滑落。晓艾俯身蹲下,拾起照片的手顿住了。那是张三个人的黑白合影,中间的妈妈是那么年轻,飞扬的自信在眼波中流转着。她嘴角含笑,两条乌黑的麻花辫俏皮地搭在肩头。照片中的她头略微侧向一边,仿佛这眼眸中的世界,天高云阔,策马纵横,快意人生。右边站着的是爸爸,跟现在身材差异不大,肩膀宽厚,身型挺拔,满眼尽是敦厚。

    “但左边这个男人是?”晓艾迅速在脑海中搜索着这张面容。照片中的年轻男人身着一件挺括的纯白色确良衬衫,分明是被仔细浆染、熨烫过。瘦肖而棱角分明的面庞,透出清朗俊逸的脉脉温情。这一股扑面而来的书卷气息瞬间也让晓艾恍了神。而照片里妈妈的头,分明侧向了他。。。晓艾的脑中生起一团迷雾,她犹豫了一刻,缓缓展开了信笺。。。

    在晓艾模糊的印象中,幼年里,母亲眼中全然没有照片中的光彩。她大多数时候都沉默而平静,恹恹的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仿佛生活于她而言只是走个过场,既然无心参与,不如冷眼旁观。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晓艾总忧虑着身边像有颗随时可能炸裂的定时炸弹。她小心翼翼地成长着,似乎从不敢懈怠。怀揣着一份惶惑,生怕一件再细小不过的琐事会挑动母亲最敏感的神经。那种瞬间的爆发,杯碗盘碟的碎裂声,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伴着狰狞扭曲的面孔,仿佛满心积聚的怨怼瞬间决堤,不得不如洪水巨浪般裹杂着砂石倾泻而出才能勉强自持。晓艾从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直至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内心的惊恐早已随着时间的磨砺蜕变成厌恶直至淡漠。回想起来,这种冷眼旁观的态度是否更加刺激了母亲内心难以舒缓的怨恨?但这份怨恨和不甘,究竟是从何而来?

    晓艾自上学起,就似乎总是默默地做着她认为母亲会高兴的事:晨起读书,深夜就寝,安静而顺从。只要母亲在家,几乎从不带同学来家里做客。每逢期末,她总能带回一张全年级排名前十的成绩单。但母亲也只是点点头,而面色还是淡淡的。相较于父亲开心得有温度的憨厚笑容,晓艾总觉得母亲刻意地在跟自己、跟这个家保持距离。也许只有作为局外人,才能淡然处之。“这种疏离是因为不喜自己,埋怨自己没有达到预期?还是这个家本就与她无关?”这种惶惑自幼年开始点滴累积,并愈演愈烈,扰动了晓艾的整个青春期。

    晓艾面上虽小心顺从,但内心却仿佛有个随时可能被点燃的火药包,必须时刻用冷水降温以防伤人伤己。而这也许就是晓艾高中三年间咬牙苦撑着,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做遍了所有能找到的模拟试卷,最终如愿以偿考到了北京,而不是顺从母亲留在省城大学就读的缘由。是的,她不得不反抗,因为内心的那团火早已灼得她心如焦土。她必须逃离,逃离这个没有温度的家,逃得远远的!

    而晓艾不知道的是,自她离家,母亲就变得更加沉默了,似乎生活的这潭死水已让她彻底丧失了念想。

    在离家的这些年,晓艾偶尔会在和父母通话后陷入沉思:为什么每每和母亲对话总感觉有种无力感横亘在两人中间,那是种雏鹰无论如何拼尽全力振动翅膀也无法飞跃雪山冰川的挫败感?为什么母亲关心的话语总像是预设好的台本,而自己则像是个早已被选定的演员,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说完每一句对白?女孩子不应该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吗?不就是应该在母亲面前撒娇耍赖、卸下一切伪装肆意而为吗?因为母爱,就是儿女的依仗,是血缘之亲赋予的,不会因为任何缘由而生变的护身符!除非,母亲不爱自己!但这世上真有抛却血缘亲情的母亲吗?晓艾总是在不断否定但却更加疑惑中逐渐学会平静地说服自己淡然应对。习惯了顺从,习惯了客气,习惯了沉默而疏离,也就习惯了如何能够相安无事地过活。。。

    好奇心驱使晓艾慢慢抽出信笺。。。

    80年代初的南方县城,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未像在沿海城市般铺天盖地袭来,但一股欣欣向荣之气早已使年轻人心旌摇曳。人们谈论着三大件:自行车、手表以及缝纫机,艳羡着从上海、广东衣锦还乡的“能人”带回的手表、收音机、彩电,仿佛金榜题名远没有抓在手里的这些稀罕之物来得实际。

    像花一样的女孩子神气十足地坐在脚踏车后座上,最时髦的着装-的确良格子洋装搭配包裹线条的紧身阔腿喇叭裤,像磁石般牢牢吸附着路人们的目光。女孩子嘴角带着肆意的笑,眼里闪烁着星星,胸口之物一上一下地起伏着,而婀娜的腰肢也随着车身的颠簸而摇曳生姿。。。这是最美的年纪,因为眼里、心里,全是无畏的炙热。即使物质贫乏,但蕴含在心里的希望,化作滚烫的糖浆,燃烧着一往无前的青春。而那个坐在范逸自行车后座上肆意欢笑的女孩儿,就是晓艾的妈妈。

    照片中站在晓艾妈妈身侧那个瘦肖清朗的男人叫范逸。人如其名,清朗俊逸,明媚的眉眼间又流露出一丝忧郁。这也许就是十六、七岁女孩子炙热青春里最具杀伤力的疼痛。范逸的父母祖上都是徽州的大户人家,他父亲早年留洋海外,为继承家业,还曾在家族的安排下到香港洋行里跟着买办实践了两年洋务。归国后的他学富五车,博文强识,眼界不凡。范逸的母亲也出身清流大儒之家,诗书礼仪,审美情趣,无不透出闺秀风范。这样的出身,优渥的生活,卓然于常人的眼界,耳濡目染的音韵墨香,自然是个培养贵公子气质的温床。

    感念于民族资本家对新中国发展的扶持和对高知人才的求贤若渴,范逸的父亲在解放后被安排在省里的轻工业局任职副局长,母亲则在省中学担任高中语文老师。家学渊源,似乎并没有因为朝代更迭或是信仰更替而脉络中断。

    但一切“顺理成章”、一切属于俊朗少年的美好皆止于那场历时十年的“浩劫”。那时的社会仿佛染上了“失心疯”般,隐没了是非对错,更失了美丑善恶。一切皆为“打倒”而跌入尘埃,一切皆为“毁灭”而丧失伦常。。。轰然间,闹剧一场接着一场上演。绑架了道德的阶级,与出身无关;一切人性的“恶”随着“欲念”和“无知”而膨胀;关心“来处”只是为了伺机毁灭,追问“归处”不过是因为一切皆当质疑。而前路茫茫,别说知己,同路人亦是如履薄冰。

    顶着民族资本家的名头,范逸的父母在“运动”的前期虽遭受质疑,却并未受到实质的波及。在他读初中的第一年里,家里一切如常,父亲依然会在晚饭后点上一只雪茄,悠然地坐在客厅角落那张深棕色水牛皮质地的沙发上,眯起眼睛看他练习拉奏小提琴。琴音悠扬,烟雾渺渺。只是偶然间,范逸似乎从父母眼中读出了一抹忧虑。这丝忧虑,随着时间层层加深,直至阴霾铺天盖地般袭来。

    在权谋者们的推波助澜下,这场史无前例的闹剧愈演愈烈。骤然转化阶级身份的“无产者们”似乎对于突如其来的地位反转无所适从。他们必须得证明点什么!必须将他们认知以外的美好,一一毁灭殆尽!在范逸升入初二那年,他眼中的明媚一夜褪尽。

    范逸的父母双双被拉去游街,踌躇满志的运动者们冲上街头,高喊着口号,挥舞着鞭子,追打着所谓的“臭老九、资本家们”。父亲当街被运动者头子鞭打得皮开肉绽,翻倒在尘埃里痛苦地抱头蜷作一团。

    古人劝诫“文人莫与莽夫争长短”。不是不敢争,而是本就因为阶级而生的鸿沟,在认知的不对等下,说多错多,段无殊途同归那日!

    而被剃了“阴阳头”的母亲顶着半边的乱发,被一群满嘴喷着污言秽语的“无产者们”用麻绳捆绑着双手,踉踉跄跄地被拖行着游街示众。这群被迷了心智的刽子手们似乎忘了,他们中就有这个女人的学生,而这个被他们当街殴打羞辱的女性,是个浇灌他们心灵的园丁。在一群不明所以的旁观者的窃窃私语中,他母亲木然地挪动着脚步,眼里尽是凄楚和羞愤。她散落的头发混着汗水黏在面庞上,本是浆洗得挺立的天蓝色衬衫被撕破了一角而随风飘起,露出了细嫩的皮肤。这一切对那个曾经气度雍容的闺秀而言,简直就是毁天灭地的奇耻大辱。

    在极度羞愤的绝望中,范逸的母亲在第二日的深夜上吊自尽了。在一个满是腌臢秽物、臭气熏天的牛棚里,用那根曾经给她带来无尽屈辱的麻绳,结束了痛苦,也终结了一个少年曾经的美好。

    在亲戚家惶恐地借宿了小半年后,范逸跟随父亲被下放到晓艾母亲生长的那个县城。他们成为了同窗,直至升入高中,又成了同桌。

    情窦初开的少女,总是对干净、文质彬彬的面庞青眼有加;总是对深谙韵律、骨感纤长的手指痴迷不已;更是为翩翩少年那硬朗、飘逸的笔迹,引经据典、妙笔生花的文采而折服。这是个自带光环的少年!

    日复一日的相处,苦乐相伴中,这个气质阴郁,沉默低调的男孩儿印在了晓艾母亲的心上。她从初为好奇的旁观、探究,渐渐生出了欣赏和疼惜之情。尤其在听说了范逸的境况后,一股痛彻心扉般的感同身受竟使她一夜无眠。她多想立刻冲到范逸面前,义无反顾地将他护在自己的翅膀下,用少女的深情,驱散这个可怜男孩儿眼中的阴郁,哪怕遍体鳞伤!

    命运大抵是条弱肉强食之路,从基因里而生的母性对女人而言是把命运的双刃剑。如未能觅得良人又无法及时自省,那就是人间无解的毒药。

    他们热烈地相爱了。晓艾的母亲爱得炙热而毫无保留,虽然她隐隐地觉察出自己与范逸之间仿佛横亘着一座雪上,这是种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也许无论如何攀爬,也难以登顶。但对初尝情滋味的少女而言,眼里、心里尽是甘甜。即使下一秒就融化消失,也是无怨无悔的奋不顾身。

    在即将升入高三那年的暑假,范逸的父亲以一个文人的坚持和商贾之家的隐忍筹谋终于等到了平反那日,并且很快官复原职了。而范逸自己也在最后那刻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参加高考必须的政审合格通知。那日,日头很大,阳光穿透棉花糖般的云朵打在他那俊秀的面容上,那清朗明媚的笑容,仿佛瞬间就融化在了这串串流光中。但不知为什么,从这如水般的眼眸中,晓艾妈妈分明觅出了一丝苦涩的气息。那分明是一道横亘在他们之间阶级的鸿沟!

    晓艾缓缓展开了最后一封信,这是一张被撕碎又重新黏贴拼凑的纸张。按落款的时间推算,应该是在范逸从省城大学毕业的前夕。

    范逸高考金榜题名,如愿以偿地考取了省城的大学,“家学传家”之路薪火相传。而高中毕业后的晓艾妈妈由于成绩平平,家里又缺乏能人操持,只得留在县城,从事着一份简单枯燥的打字员工作。

    信纸损毁严重,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晓艾的目光在断断续续的文字间跳跃着,揣度着。

    信中的大意是范逸受到他父亲同僚的推荐,即将启程前往北京的部委工作。信里的他卑微而不安,全然没有了之前字里行间中透出的“清朗俊逸”。他反复恳求晓艾妈妈放过彼此,就此相见不如怀念。

    “这明明是封分手信!”晓艾看罢一口气从丹田直冲眼眶。她揉了揉发酸的双眸,这是怎么了?前一封信还满满都是你侬我侬的爱意、清风明月的相思,不是约定了与母亲共赴“竹杖茅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快意人生吗?怎么后一刻就突然如此决绝了呢?原来“苟富贵,勿相忘”,不过就是些酸腐文人欺己误人、为女孩子编织粉红泡泡的虚幻妄言罢了!身份、地位、学识、家世,这些阶级的标签,早已在各自成长的路上编织成一张大网,网住了来处,注定了归路。突然,晓艾捏着信纸的手一颤,“孩子”、“打掉”、“前途”、“重新开始”等断断续续的文字忽明忽暗地涌现着。

    一股眩晕感冲击着晓艾,让她瞬间呼吸急促。晓艾迷惑了,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否应该着力思考。转瞬,她用力摇了摇头,试图理清思绪,但大脑就像是被电击了一般,麻木而沉重。那些年少时模糊的影像,声嘶力竭的争吵声,看似平静,实则淡漠得骇人的面容,如洪水般由远及近地向她袭来。。。

    “妈妈生自己的时候确实很年轻,也就二十冒头。”

    一直以来,晓艾都以为那个年代的女性结婚、生子本就都很早,有个年轻的妈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难道,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晓艾没有勇气再次拿起信件细读,更不敢深想,仿佛生怕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揭开,盘踞已久的毒蛇就会丝丝地吐着舌头一跃而出,瞬间扼住她的喉咙。

    晓艾慌慌张张地把这张早已残破不堪的纸对折了一下放回信封,插在一沓信件中,做贼心虚般压在了皮箱里的一摞旧衣服下。她吐了口气,反复按了按皮箱的扣锁,仿佛这一扣,就能将所有的秘密都锁在这方寸之间!

    同为母亲同窗的父亲在他们高中毕业后的第四年与晓艾妈妈登记结了婚。不知是什么原因,当年并没有举行仪式,也没有摆酒,只是两家人一起吃了个饭了事。

    晓艾猛然间感受到了后背的温热,是一股温暖的目光!而这目光,不光是投向自己,余光更是辐射向了母亲的方向,满满都是怜惜爱意。晓艾抹了抹眼角的泪光,恋恋不舍地把脸从妈妈的肩头抬起,目光定格在了爸爸那宽厚的肩膀上。几年未见,刚过知天命之年的爸爸,白发已经浸染了双鬓,眉目间一股层林尽染的岁月的气息。他背对窗户而立,一抹余晖穿透云层撒进屋内,衬得他方阔的面庞红润亮堂,更显敦厚而慈祥。是的,一直以来,爸爸才是照亮前路的那束光,温暖着晓艾,也守护着这个家!一路行来,是这个宽厚的胸膛,迎着光,用爱的陪伴和隐忍,奋力披荆斩棘,驱散着母亲和晓艾身后的阴影。

新书推荐: 玄学破案记 星光高照 明月曾经照我还 瓷色不芜 珩星予吾 伽蓝记 漫漫星天外 飞雁 瑾舟 原来我是电竞大佬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