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绝尘

    苏菲在近郊的家像极了她在牛津的大宅,这是一幢新古典主义风格的三层独立别墅,分别有前、后两个院子。

    后院早已布置妥当,长桌、遮阳伞、烧烤架、煎牛排用的卡式炉一应俱全。还没等迈进后院,苏菲的声音先传了过来,“晓艾,苏子宪,你们快点过来帮忙串肉串!”苏菲慵懒地靠在后院的凉亭里,旁边坐着依旧端庄雍容的苏妈妈。

    伞架下的长条桌上早已摆满了眼花缭乱的烧烤半成品食材和调料。“干嘛不叫张姐帮忙?”苏子宪小声嘟囔着。张姐,年龄跟苏妈妈相仿,已经在苏家工作了近20年,也算得上一手拉扯几个孩子长大的半个亲人。

    “哎呀,赶紧过来帮忙,张姐正在厨房烤蛋糕呢!”苏菲冲着这个弟弟瞪眼喊道,眼神中有种晓艾并不熟悉的骄纵和亲切感。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晓艾跟苏妈妈打了个招呼后看向苏菲。

    “庆祝我的博物馆就要开业啦!”苏菲一边慢悠悠地用她那修长透明的水晶甲捏起一块玉米穿在签字上,一边夸张地说道。

    “再说,咱们回国快三个月了吧,天天累成狗,还从来没正式聚过呢!”苏菲撇着嘴佯装委屈道。

    这么说来,今晚的聚会只有苏菲姐弟和苏妈妈,并没有听到他们提及苏爸爸。除了苏子宪,苏菲其实还有另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算起来应该小她将近一轮。听说去年刚刚被麻省理工学院录取,修读数学和计算机科学双学位。

    晓艾有时候感叹,投胎这事儿,确实是门技术活儿。人们大多习惯了抱怨命运的不公,感慨自己不是技不如人,而是输在了起跑线上。因为有的人就是那么幸运,起跑即冲刺、出道即巅峰。但怕就怕那种既深谙投胎之道,又比你还多了一份努力的天之骄子。大道至简,无论你如何拼了命地蒙眼狂奔,但差距就是越拉越大,最终也只能望其项背、望洋兴叹!在晓艾这种出身平平无奇的草根眼里,苏菲这三姐弟,尤其是同母异父的这两个弟弟,绝对是妥妥的人生赢家中教科书般的典范。

    苏菲的妈妈年约五十出头,优越的的生活和适度的保养,使岁月并没有在她的面容上留下过多的痕迹。从苏妈妈的举手投足、言谈举止中不难看出,她定也是个出身极好、礼仪诗书满腹的闺秀。听说当年她母亲为了跟苏菲的继父生活在一起,还是颇费了番周折的。外人不明所以,总妄自揣度着苏妈妈不过是个“风韵犹存的离异带娃少妇,凭借点儿手段后来者居上,俘获富商芳心”而已。殊不知,人生中也许从没有毫无缘由的“你情我愿”或“水到渠成”。男女之间,不是被多巴胺蒙了心,就是各自早已待价而沽。

    那时的苏父已经在海南的地产洪流中顺利淘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正准备乘胜追击开启他的地产霸业。

    认识苏菲的这些年,只是极偶尔间听她说起关于继父的只言片语。总结下来的信息基本就是苏爸爸事业遍布全国,甚至近几年还收购了一些海外的资产。作为管理着上万员工的成功人士,事业版图庞大,身后跟随者众多,自然每年能留给家人的时间是少之又少。

    这些年在英国生活,晓艾时常无奈地叹息英国人所谓的美食大多不是乱炖就是黑暗料理,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烧烤BBQ烧烤了。因为只要食材新鲜、调料齐全,总归是不会难吃的。再加上户外烧烤环境轻松自在,在酒精的加持下,吃什么好想也就无甚重要了。

    苏妈妈用了点沙拉后,就借口身子疲累,先行上楼去了,把后院留给了晓艾他们三个人。可以看得出来,想要人过中年,在代谢逐渐变缓的挑战下还能对抗衰老和松弛,定也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的。苏妈妈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晚餐上,她对于桌面上摆满的各色烤肉和精心烘培的甜品熟视无睹,只吃了一小盘张姐特意为她准备的油醋汁沙拉,抿了几口红酒就作罢了。

    看着晓艾询问的目光,苏菲小声低语道:“我妈习惯了,要控制身材!咱们吃咱们的。”

    今夜的苏菲有些不一样,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又或者是回到了熟悉的环境、身旁熟悉的亲人环绕,今晚的她感性而柔软。斜靠在摇椅上、轻轻晃动着酒杯的苏菲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朗朗星空下一轮脸盘儿大的月亮。这个近似满月的家伙正不急不缓地向远处的树梢移动着,一层悠悠的光在黑暗中扩散着。“晓艾,我准备彻底搬回国内了。”

    她随即撇了撇嘴,“说起来可笑,我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客居异乡了。”

    她顿了一下,“你也知道我姥姥不在了。原想着,这里也就没有人再需要我了。。。”

    苏菲的声音透出一丝哽咽,“这次回来,我发现,发现自己那时候太年轻,太意气!眼里看到的,也许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而已!”她的声线更加黯沉了下去。

    “我妈这些年挺不容易的!守着诺大的一个空房子,在别人眼里是衣食无忧的阔太太,但其实呢?哼。。。”她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声音。

    “旁人都是羡人有,笑人无!但别人的甘苦冷暖,又是怎靠揣测就可探得的?唉,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年轻时的选择付出代价吧!”苏菲像是自说自话般,逐渐把头埋向了双膝之间。

    “那温阳呢?”晓艾脱口而出。这其实是憋在晓艾心底很久的问题。自苏菲回国,就从未听她再提过这个名字。

    “我回国前就跟他签署了分居协议。”

    苏菲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说是不是很可笑,晓艾?我们自结婚没多久就一直在分居,居然还要签什么狗屁协议才能作数!”苏菲手中的酒杯猛然晃动了一下,暗红色的液体随着她摆动的手臂飞溅了出来,像一滴滴滚烫的血浆,泼洒在了晓艾的裙摆上。晓艾听得入神,并没在意。

    “但我说了,我选的我不后悔!等半年期满我就飞回去把离婚协议签了,放他自由!”这番话虽早已是晓艾意料之中的,但从苏菲嘴里这般轻描淡写地吐出,还是让晓艾一时有些无从招架。

    年轻的女孩子总抱定着一股近乎痴傻的牺牲精神:“飞蛾扑火,即使只有一瞬,也要留住最绚烂的烟火。”但殊不知,曾几何时那胸中涌动的熊熊烈焰,也许只是青春懵懂和多巴胺使然罢了!时间久了,多了些阅历的尘埃,才终在岁月的搓摩下顿悟:那年少时极为不屑的,成年人口中的“过日子”,其实朴素的哲理不外乎用时间的长度丈量生命的厚度和宽度。大抵,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逃不开时间这把度量衡!没有时间经营的人生,除了苍白,就只剩下了想象!相濡以沫固然是种水到渠成的状态,但被“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而绑架了的人生轨迹,比如“隐忍、大度甚至博爱”,又是不是种为了一己私欲而为之的精神霸凌呢?

    晓艾突然懂了,眼前这个看似波澜不惊的闺蜜当年为什么对温阳的执念就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不放,非他不可!而此时的苏菲,眼里满是沉静,静谧得犹如退潮的海水般,捡拾起散落一地的贝壳,正如捡拾起她那卑微而又缺乏安全感的自我那般。

    翘着二郎腿坐在凉亭里的苏子宪默然地听着眼前这两个女人说着体己话,起身走了过来,拿起桌上的酒瓶往已经空了的酒杯里加注了些酒。

    “去去去,小孩儿别偷听大人聊天!”苏菲佯装一脸愠色地朝向苏子宪凶道。

    “谁要偷听你们这些七大姑八大姨的闲话,是你们这些女人声音太大了好吧!”苏子宪笑嘻嘻地望向晓艾,探究的眼神似乎试图在她的眼眸中找寻着什么,犀利而令人无处遁形。四目相对,晓艾先败下阵来,赶紧低头收回了目光。

    “还有啊苏菲,再说一遍,我不是小孩儿!再过两个月我就27岁了,是一个早就过了法定结婚年龄的成熟男人了啊!”他拖着长呛,假装怒气地说道。

    “对对对,成熟男人!”苏菲揶揄道。

    “对了,你那个俱乐部,什么时候也带我们去玩儿玩儿?”

    “随时啊!”苏子宪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悦色。“不过有些项目,我们北京只招收学员,得去外地体验。比如潜水,最好去东南亚,海南也行。北京的话就只能泡在大池子里喽。”

    他嬉笑着,“你们肯定不会喜欢的。”

    “那还有什么项目是你那个俱乐部里就能体验的?”苏菲一脸认真的问道。

    “攀岩!我们有个北京最专业攀岩场地。”

    苏菲冲晓艾眨眨眼,拉着她的衣袖撒娇道,“我的好晓艾,下个周末,下个周末你别加班了呗,陪我一起去?”

    难得见苏菲这么撒娇卖萌的神情,晓艾“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下周肯定不行,我要赶着交图啊,我的姑奶奶!你再等我两周,等这一轮方案交了,我就能喘口气。”

    “好!就这么说定啦!苏子宪,你邀请我们的啊,必须全程陪练啊!”苏菲笑笑霸道地说。

    其实苏子宪口中的这些极限运动,晓艾还是很向往的。可能是从小循规蹈矩惯了,她内心的那只小鸟早已不安于被关在铁笼之中。它渴望冲上云霄,看看更广阔的世界,体验更猛烈的狂风骤雨,欣赏更绚烂的雨后彩虹。

    “如果能趁着这个项目的机会去海南潜水,那定也是个难得的人生体验。。。”晓艾心驰神往着,一时间思绪万千,美好的景象一波又一波地涌入脑海,竟连她自己都被惊到了。这是怎么了,难道告别了伦敦的阴郁,内心积聚多年的阴霾也都一扫而空了吗?

    两周后,晓艾项目组的阶段性方案成果顺利提交。在甲方组织内部各个部门及第三方顾问讨论、审核的空档,晓艾应约和苏菲来到了苏子宪的极限俱乐部。

    这是一个位于五环外的露天体育公园,苏子宪的俱乐部承租了大部分的区域。包括一整块室外滑翔伞的巨大练习场地。一条条蓝天下逐云踏浪的彩色弧线,就如同飘荡在天空尽头的一颗颗希望的种子,碧空如洗,荡气回肠!晓艾瞬间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升腾了起来。

    在公园的一角,矗立着一堵“之”字型展开的,色彩艳丽的巨大攀岩墙。

    看着苏菲和晓艾一身紧身运动装束和如临大敌般严肃的神情,苏子宪满意地点了点头。今天的日头有点大,他头戴一顶白色棒球帽,鼻梁上架着的酷黑墨镜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清爽而神秘,又似乎透出一股专业教练不由分说的威仪。

    苏子宪让人拿来了攀岩鞋和束缚带给二人装扮上,同时不忘检查了苏菲和晓艾的手指。

    瞥了一眼苏菲精心打理的水晶甲,苏子宪不屑地挤出一个声音,“我说苏菲,你这是想自残吗?你这个指甲卡在岩壁缝隙里,可是分分钟要直接报废的!”

    苏菲瞪着眼睛刚想辩驳,但望了望直上直下的攀岩墙,还是认了怂。老大不情愿地剪掉了涂抹着金边、打理得晶莹剔透的水晶甲。指甲钳“嘎巴”落定的瞬间,苏菲那一脸的心痛,简直跟打碎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心头好一般。

    看他两个准备妥当,苏子宪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先给你们讲一下规则啊,你看墙面上显示的数字V0-V8代表攀爬的难度。对于初学者,尤其是没有特别训练过上肢力量的学员,我们建议攀爬V3级别以下的道。我不知道晓艾是否练过引体向上,反正苏菲肯定是没戏!”苏子宪撇着嘴开玩笑似地说着。

    半晌,他好像瞬间进入了角色般收回笑容,严肃地说道:“记住攀岩的几个要点。。。”他开始一边慢慢向上攀爬,边做示范动作边讲解着。

    “千万不能用全脚掌去踩点。一定要这样,用脚尖。看我脚下的动作。。。”

    他用肌肉发达的双臂将自己悬停在崖壁上,喘了口气向下看了一眼接着说道,“移动身体有个口诀你们要记好,叫做 :三点平衡、四点固定。就是这样。。。”

    他平行着移动了几步,示范着,“要双手双脚固定在四个点,这样才能完全让身体保持平衡。然后瞬腰腹核心发力,分出一只手,也就是利用三点固定的时间差,将身体移动出去。看我的动作。。。”说完他双脚用力一登,用挂扣固定在腰部的顶绳牵引着他自己,稳稳地坠回了地面的垫子上。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暴露了苏子宪双臂紧实的肌肉,尤其是用力移动时上臂鼓起的肱二头肌,晓艾竟看得有些脸热。也许生物学的基因注定女性永远难以抵抗雄性荷尔蒙的诱惑吧,尤其是这么个有颜又有型的行走的荷尔蒙!

    晓艾好不容易收回思绪,回神间发现苏子宪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似乎刚朝她们这个方向说了句什么。晓艾心中一惊,赶忙低下头佯装整理装备,生怕被对面这个小男生看破了心事。

    不得不承认,这项看着轻松、帅气的运动,还是非常消耗体力和考验技巧的。晓艾自认是个热爱运动的人,虽然经常晨跑,但上肢和核心力量却并没有刻意训练过。几个来回下来,两条手臂渐渐上举困难,腰间的肌肉也酸胀感明显。回头看向苏菲,早已四仰八叉地躺倒在了垫子上。

    “哎呀,这可真是自虐呀!来不了,来不了!”苏菲有气无力地抱怨着。

    “晓艾不错!”苏子宪摘下墨镜走到他们身边。

    “有时间到健身房去做做器械训练,下次再来会有质的飞跃!”看着苏子宪微微上翘的双唇,晓艾竟也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

    苏子宪的摩托车肯定同时驮不了两个女生。晓艾换完衣服,知趣地叫了网约车欲先行离开。

    “我不跟那个臭小子走,今晚我要住在你那儿。”苏菲不由分说地挤进了后座。他们二人一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可能是累了,后半程晓艾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两个人刚刚下车,远远看见苏子宪在楼洞口懒洋洋地半跨在摩托车上。

    “你们两个可真不够意思,不说请教练吃个饭就算了,招呼都不打就跑了。”苏子宪委屈地瘪着嘴道。

    “你可真是。。。”苏菲下半句还未出口,晓艾就赶忙拉了拉她的袖口打断道,“对对,我的大教练。我的不对!今天大家都累了,就不出去了。你要不嫌弃,我上楼给大家做面条吃。下次再请你们吃顿大餐!”苏子宪满意地点了下头,吊儿郎当地晃着手里的头盔跟在两个女生后面上了楼。

    晓艾冲进家门,来不及系上围裙,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冰箱中找齐了晚餐的全部食材:三个西红柿、几个鸡蛋,一包挂面,当然还有不可或缺的灵魂香菜。不一会儿,一锅香喷喷、配色艳丽的西红柿鸡蛋面就上桌了。大家都饿了,苏子宪端着一个最大号的碗,三下五除二,就呼噜呼噜地消灭了一大碗。就连平时吃饭细嚼慢咽的苏菲,此时也顾不得仪态,飞速地吃完了一碗。看着他们姐弟两个贪婪地盯着锅里还所剩无几的面条,晓艾忙站起身说道,剩下的都归你们,我再去炒几个鸡蛋。”

    晚饭后,三人端着红酒杯,各怀心事地瘫坐在窗前的地毯上。不知为什么,今夜晓艾虽身体疲累,但头脑却愈发清醒。胸口仿佛有数条被掩盖了许久的血痕,如军训时打过的□□的后坐力般,缓慢释放着痛楚和窒息感向她压来。晓艾感到嗓子有些干涩,她啜了一口红酒,但似乎今晚的酒异乎寻常的酸涩。

    苏菲套在略显宽大的睡袍下,显得苍白瘦肖却异常倔强。她抱着双膝沉思着,此时的苏菲似乎又恢复了在伦敦时那惯常的淡然神色。仿佛于世界而言,她只是个匆匆而来,驻足观望的看客。“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自结识苏菲起,日复一日的相处让晓艾逐渐拨云见日。“潇洒、不羁”不过只是这个女孩儿的保护色罢了,她神情中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之色总不免让晓艾望之心惊,思之心疼。这是种历经沧桑的淡然。似乎她年轻的面容下,早已如耄耋老者般阅尽了千帆,悟透了岁月尽染,终归尘土的叹息。

    苏子宪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窗台上的一盆植物,低垂的眼睑仿佛在刻意掩盖眼波流转间的秘密般。这姐弟两儿,面容虽不是很像。苏菲清冷瘦肖,而苏子宪硬朗的面庞下却难掩隽逸之气,确实儿子更似母亲。但这二人的神情却似一个模子刻出来般,都带着股散淡而沉静的超然。

    苏菲此时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窗外,仿佛眼神早已穿透了时光,跋涉于遥远困顿的回忆之中。而苏子宪身着一件宽松的白色运动T恤,脖子上随意地搭着一条毛巾,刚冲过的头发蓬松而卷曲着,像极了晓艾儿时枕边的毛绒公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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