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子宪起伏悦耳的声调中，晓艾获知原来他是个深潜发烧友。早在美国读书时就拿到了国际认证的潜水教练资格证书。这意味着他不但可以独自潜入30米以下的深海自在遨游，还被获准作为教练带学员下潜培训。晓艾深知，除了追求突破自我的肆意洒脱，这更是一份生命交托在手中的重量。

    苏菲和晓艾笨拙地换上连体紧身潜水服，赤着脚，举着两只脚蹼和潜水镜从更衣室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苏子宪招呼着她俩跳上了一艘快艇。这是一艘只能容纳四、五个人的冲锋小艇。只见一个男子在船尾的马达上飞快地拉动了几下。随着“隆隆”的震动声，快艇掉转船头，风驰电掣般飞溅着水花冲向了碧海天际。不一会儿，远处的沙滩和小岛渐渐在眼前模糊成一条笔直的水平线。约莫过了十多分钟，晓艾感到快艇似在慢慢减速，随即回旋了两圈，停在了今天的下潜点附近。

    待快艇停稳抛锚，苏子宪起身将两坨铅块分别绑在苏菲和晓艾腰间。“你们初学，这是为了帮助你们顺利下潜。”苏子宪一边忙着打结，一边解释道。

    “哎呀，我说你靠不靠普儿呀？带着这个累赘，我们会不会困在水下浮不上来了？”苏菲正好问出了晓艾心中的疑惑。

    “放心吧，有我呢！”苏子宪瞥了眼苏菲，又回头朝着晓艾挤了下眼睛。

    “对了，你们两个记好刚刚我示范的呼吸器的使用方法。万一不慎进水，别慌，按照我之前教的手势，示意我！”说罢，他上前一步，帮助晓艾背好氧气瓶，又伸手将晓艾头顶的潜水镜拉下戴好。忽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在水镜边缘反复按了几下，似乎在确认是否已经完全密闭。氧气瓶颇有些重量，晓艾在背起的那刻感到肩头沉甸甸的压迫感。她趁苏子宪在帮自己整理肩带的档口，偷偷地深吸了口气。

    见二人装扮完毕，苏子宪满意地点了下头说道：“好，现在跟着我下水！你们一定要牢记水下的手势！”

    “扑通”一声，晓艾似乎还未来得及做太多心理建设，就如“魔咒上身”般紧随苏子宪的脚步一跃而下。连她自己都想不通这份镇定从容，甚至是决绝，究竟是从何而来？

    苏菲也紧随他们的脚步跃入水中。

    正午的阳光泼洒在海面上，又如万条细密的丝线般斜插入茫茫碧波之中。跃入水中的苏子宪仿佛瞬间化身成一尾“鲛人”。他娴熟地拍打着脚蹼，灵活地挥动着双臂游弋着，在水中轻盈地划出一道道柔和的弧线。

    苏子宪努力保持在晓艾和苏菲中间的位置。他透过潜水镜望向两人，摸了一下单侧的耳朵，随即作出一个单手伸出大拇指的姿势。晓艾明白他是在询问她们俩儿是否能够承受耳压的负荷。

    “苏菲之前有过潜水培训经历，苏子宪定是在担心自己第一次入水会反应强烈。”晓艾暗想着。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随即又伸出大拇指朝下，打出继续下潜的手势。苏子宪娴熟地划着水游上前拉起晓艾的胳膊，又回头示意苏菲跟上，随即三人向更深处潜去。

    被苏子宪拖行着下潜，这让晓艾内心安定了不少，眼前似乎也更加清明起来。水下的视线效果极好，一群群色彩缤纷的鱼儿们排成长队，悠然自若地从他们身边划过。一只淡青色、通体透明的海虾举着两只硕大的钳子从一丛暗粉色的珊瑚丛中钻出，虎视眈眈地目视着“闯入者”，似乎随时准备飞身冲出，保卫自己的领地。从未见过如此奇景的晓艾看呆了，一时竟忘了耳膜愈渐清晰的压痛感。“是啊，原来换种方式观察世界，竟是这般心明眼亮！”

    身心轻盈的晓艾仰面抬头，此时的阳光竟像是个大漏斗般一股脑地泼洒进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容器中。光线顺着缕缕渗入的痕迹，恍若纱帐般在眼前层层叠叠，明暗交错着铺展开一幅海市蜃楼的光影奇景。“难道，难道，自己竟是被推入了另一个时空中？也许肉身和记忆，都终将被永久封存于这无声却奇幻肆意的世界。。。”晓艾的思绪随着越来越密集地射入眼中的“纱幔”，缓缓飘散。

    突然，一股涌入嘴里的咸涩感让晓艾内心一震。“糟了，呼吸器进水了！”晓艾内心惊叫了一声，巨大的惊恐伴着血流直冲大脑。她急切地推动着舌头，试图抵抗灌进喉咙的液体。许是之前的思绪飘得太过遥远，刚刚苏子宪还言犹在耳的紧急处置办法，此刻却像是被僵住的大脑封存了般卡了壳儿。晓艾双臂上下划动着，就在她惊慌挣扎之际，突然，一大口咸涩的液体伴着惊惧冲入喉咙，又瞬间直冲鼻腔和眼眶。那是一种令晓艾终生难忘的，混合着死亡味道的强烈的酸涩感。

    “糟糕，呼吸器掉了！”晓艾用力蹬着水，双手不断挣扎着，试图找到垂落的呼吸器。求生的本能让她憋紧了呼吸，努力抵抗着鼻腔即将要决堤的呛痛感。晓艾抬眼焦急地望向十几米之遥的苏菲姐弟俩。此时的苏子宪背对她踩着水，正在帮苏菲摘掉缠在她脚蹼上的几条水草，显然还未意识到近在咫尺的晓艾正陷于巨大的危险中。

    晓艾一边用尽全力地憋着气，一边心里默默记着数。据说人类在水下不借助辅助设备，最多可以憋气潜行5-10分钟。晓艾记起在国外读过的一篇报道，有个丹麦人曾经创造了水下无氧环境憋气超过22分钟的世界纪录。当时晓艾看毕还哑然失笑，“彪悍的维京人莫不是在悠远的航海历炼下，进化成了‘水陆两栖’动物？”而此时的晓艾多希望自己也能瞬间拥有这种特异功能呀！

    此时，每一秒种都是那般漫长。晓艾焦虑地盯着背对自己的苏子宪，忍耐着胸口成数量级升高着的憋胀感，似乎大脑也逐渐陷入了缺氧的混沌中。

    朦胧间，一幅幅画面快速在眼前回闪着：

    “静谧的泰晤士河畔，Rug那幽怨而深邃的目光恍若隔世；那个本应清晰，却逐渐模糊了轮廓的面容、那些甜蜜中弥漫着不舍的瞬间，仿若一幅幅悠远的水墨长卷般徐徐展开；

    苏菲那飘散的发丝、不紧不慢的声线似有若无地传入耳中；

    随即，Tony惨白的面容、形销骨立的身形、修长的手指，伴着点点鲜红跃然入目；

    还有父亲！父亲的脸庞在眼前闪动着。晓艾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宽厚的臂膀、敦厚的神情，分明是父亲无疑！此时的自己正蜷缩在他那宽厚的臂弯中。好温暖啊！意识逐渐溃散的晓艾，恍然间回到了自己7岁那年。被摩托车撞伤而昏厥的那个小女孩儿，分明瘫软在父亲的怀抱中。半梦半醒间，从父亲那痛彻心扉的眼眸中滑落的，分明是一滴滚烫的泪水。。。

    眼前白光一闪，母亲身着一袭湖蓝色的确良长裙，裙摆在阳光下飘散着、飞扬着。真动人啊！但为什么，为什么那目光依旧仍是那般清冷？

    还未来得及回味，片片金黄，夹杂着点点翠绿，就汹涌着冲入了眼眸。那鲜亮的颜色呀，是那般生动而弥散着生命的气息，跳跃着，舞动着，如同那直冲心底的、滚滚奔腾着的滔滔江水。。。”

    原来，弥留那刻回望的，永远是心中最为不舍的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