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如往昔一般，本应属于工作的周末清晨，室外的天光早已顺着窗帘的缝隙斜进了卧室。连续赶图加班，凌晨才就寝的晓艾还沉浸在朦胧的梦境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迅速拉回了现实世界。

    母亲面色凝重，提着一个拉杆箱立在门外。仅仅几周未见，她看起来明显消瘦了许多。齐肩微卷的头发并未打理，一股脑地堆在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双排扣风衣的领子上。借着楼道昏黄的光亮，晓艾分明瞥到母亲头顶和鬓角泛起的刺目的银光。那个印象里身形挺立、仪态飘然、神情里满是清高、傲气，从不肯在人前示弱的母亲，那个视仪表、礼仪如盔甲的女人，如今却丢盔卸甲，岁月的时钟好似突然调快了十年的光阴。

    一股参杂着悲伤、不忍、心痛甚至连她自己也无从解读的怨怼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像突然吸入的一团毒气般在胸腔内四下肆虐着，无情地撕扯、啃噬着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个角落。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曾经心目中不可一世、飘逸卓然的母亲，终还是无法“优雅”地拥抱岁月的馈赠呢？为什么，那双曾经明亮着、凌厉着着的清亮的眸子，如今却终是褪却了光彩？

    晓艾攥了攥拳，强忍住即将溢出酸胀眼眶的液体，接过母亲手中的箱子，沉着声线道，“妈，先进去吧。”

    母亲碎着步子跟在晓艾身后踱进客厅，讷讷的，像是不知该将目光投向何处一般，颌首立在沙发前，茫然的神色像是个迷失归家路途的孩子。

    “妈，过来坐吧。”晓艾指了指咖啡机旁的沙发，低声说道。听到呼唤，母亲仿佛突然被一种强大的力量从悠远的时空拽回现实世界一般，受惊似地肩膀震颤着，木然地向前挪动了两步。

    “妈，你坐。。。”

    “你宋叔叔不行了。。。”还没等晓艾搜肠刮肚般思索好措辞，母亲仿佛下定决心般抬起低垂的眼皮，浑浊的眼眸中，一道凌厉的光瞬间击穿了晓艾瞳孔，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执着、一种低入尘埃的幽怨。她翕动着嘴唇，声音凄厉而悠长，仿佛一只临近寒冬还未南飞的孤雁，在漫天白雪飘落前划破天际的一声哀鸣。

    “妈。。。”晓艾哽咽着。面对眼前这个自己熟悉却又陌生的母亲，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从心底升起。她到底应该何去何从呢？她宁愿母亲还是那个淡漠、清冷、永远保持着适度的距离，甚至从未触摸自己内心世界的那个女人。

    “你能去见他一面吗？”母亲继续用那仿佛能探照灵魂的眼神紧紧盯着她面前的女儿。

    “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他昨晚，差一点，差一点就赶不上见最后一面了。。。”一行清冷的泪水沿着母亲面颊上的两道法令线滴落，仿佛两条深入心灵密处的沟渠般，又好似一颗颗硕大的冰雹，劈天盖地般砸在晓艾心底那本已冰封的一隅。

    晓艾抿紧嘴唇，低头沉默着。

    回京的这几周，她一直努力让自己陷入一种不分昼夜的忙碌中。也许尘封痛苦和焦灼的方式，就是以某种更能麻痹神经的途径短暂地逃离。她不断强化着自我暗示：必须摒弃一切杂念，全心投入。这个旅游规划不单单只是个为了完成工作而不得不为的项目，更倾注了许多人的梦想，包括她自己的！她不能懈怠，不能辜负朋友的期许，不能让家乡的乡亲们失望，她必须全力以赴！

    晓艾几乎以为自己做到了。宋叔叔，连同那个曾经无数次盘桓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猜测：他与母亲的过往种种、恩怨情仇；他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那个所谓生物学上的定义，晓艾刻意逃避着，试图将自己所有的思绪全部包裹起来。如同一只蜷缩在蚕茧中冬眠的甬，极尽全力尘封。也许只要一天不去正视这鲜血淋漓的现实，一天就还能佯装无事般得过且过。但如今，自己早已被逼至墙角，退无可退，终是伤口崩裂、绷带渗出鲜红的时刻到来了。

    她甚至无法抑制内心对母亲生出的怨怼。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她逃离了千山万水，却终是无法逃离心门内外的“一步之遥”？

    也许，除了母亲，她更应该怨恨宋逸，那个从未在自己生命中漾起过一丝波澜的生物学定义上的父亲！

    但面对满心尘垢、满面哀伤的母亲，还有躺在病床上即将接受死神洗礼的那个男人，生命的气息正在一点一滴地滑落凋零，她犹疑了。一想到此时的他也许正全身插满各种塑胶管子，甚至气管早已被切开，接上了呼吸机，除了围绕在他身侧监护仪上频繁闪烁的众多数值以及机器冰冷的滴答声，再无其他生命停驻的痕迹。晓艾忽然感到胸口那团肿胀得即将爆炸的怨气仿佛瞬间减弱了强度。她真的能恨得起来吗？恨意实在太过沉重，她早已无力，更无心负重前行！

    也许所有的恨，都源于一个女儿对于父亲的“不忍”！那个宽厚温暖的胸怀、那个像山一般为自己撑起朗朗晴空的臂膀、那个毫无保留，对女儿倾注了全部爱的父亲，晓艾不忍，更不允许自己辜负！她甚至无法容忍生活再向这个善良温暖的男人施加哪怕丁点的不公。

    那团胸腔里涌动着的难以抑制的愤怒，搅动着她的思绪，连同她那涌上眉梢的狰狞，晓艾抬起头凝视着母亲，试图将这些情绪一股脑儿地回敬过去。为什么，生活为什么总是要对善良的人极尽压迫之能势？难道善良隐忍就意味着要一味退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