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

    晏临川望着哀久安跑掉的背影,不觉蹙了眉,调转方向进了下人的院子。

    进院就见老柳正四仰八叉躺在屋前的躺椅上酣然大睡,如雷的鼻息声震得一旁的灌木叶子都跟着抖,枯枝似的身板上还盖着一张不知是哀久安还是哪个“多事”的下人给盖的狐裘。

    好哇,老妖精不仅隔三差五收到哀久安的各种小礼物,今日竟还与她把酒言欢?他认识了哀久安一万年,都不曾跟她一起坐下来喝过一碗酒。

    晏临川望向老柳的眼神愈发带着愠色。

    哀久安还是满天下带着他跑的祖巫姐姐时,也喜欢喝酒,而他看着她一饮而尽咂咂嘴的样子,总是馋得直舔嘴唇。祖巫女医见了,便用手指点着他的鼻尖说,“不可以喝哦,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不再是小孩子了就给你喝。”

    其实他早就不是那个追着她屁股要花生酥的小孩子了,他已经高出她一个脑袋,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只有她永远当他长不大,永远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唯一一次过丰收祭时,祖巫女医被他缠的实在没法子,就用筷头蘸了一滴酒点进他嘴里。看着他辣得呲牙咧嘴,祖巫女医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拍着大腿一边许诺,如果他长到和门口那株玉树一般高,就让他喝一碗。彼时他完全苦了张脸,一直摇头,心道酒这么难喝他才不要。

    他问过女医,为何要喝这么难喝的东西。祖巫姐姐敛了笑意,将那碗酒一口干了,直直望着他的眼睛,凑到他耳边告诉他,因为她需要遗忘和爱。

    晏临川到现在也不懂祖巫女医回答的含义,他只记得她说话时望向他的眼神与平时不一样,她眼底泛起的水波让他心跳加速,欲罢不能。

    椅子上的老柳突然在睡梦中嘿嘿嘿笑起来,打断了晏临川的思绪。晏临川本就火大,再看老柳做梦都笑出声的那副享受嘴脸,更是怒火攻心,上前一把扯掉老柳身上的狐裘,凑到他耳边,厉声道:“走水了!”

    老柳闻声虎躯一震,腾地睁开眼,支棱起脑袋跟只警觉的耗子一般四下里张望:“哪里哪里?”

    却只见周围一片静好,哪有丁点儿救火的慌乱情景,再一抬眼,晏将军冷着一张冰封似的脸正居高临下看着他。

    老柳松了口气,起身抚着胸口,嗔怪道:“哎呦郎主,您要吓死老朽?明知我们绿妖精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着火。”

    “身为将军府管家,大白天在这里睡觉,我看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尤其不怕本将军。”

    “嗐,老朽这也是工作。”

    “什么工作?陪将军夫人喝酒?”

    老柳理了理衣衫,满脸堆了笑:“是姑娘非拉着老朽喝的。下人哪有不听主子话的道理。”

    晏临川的拳头握紧了,捏得那只铁手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喝酒所为何事?”

    老柳立马敛了笑意,忌惮地缩了缩脖子,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哀姑娘说是为了感谢老朽多日来无微不至的照料。”

    “你信了?”

    “信啊。哀姑娘说的对,老朽这些日子盯她比过去盯不慎落入忘川河里的游魂还累。”

    晏临川的脸堪堪凑到老柳的脸跟前,近到老柳清晰地从他眼底看到了自己面颊上刀刻似的皱纹。晏临川咬牙切齿道:“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巨峰压顶,空气都稀薄了。

    老柳撤步,下意识向后闪开一段距离,手指幻化成柳条一下下敲击着额头:“您容老朽想想。我只依稀记得她搬来张躺椅让我躺下喝,说这样喝得痛快,其它的,当真不记得。”

    晏临川又将距离拉近了,步步紧逼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喝的什么?”

    “老朽还真没注意,不过那酒喝着不错,入口柔,一线喉。怎么?喝您坛好酒您心疼了?我说您也太抠……”

    “醉千山。”晏临川一字一句。

    “啊?那老朽……”老柳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支吾着说不出话。醉千山乃最烈之酒,甭管是人是妖是鬼,酒量再好,三碗之内保准断片儿。

    晏临川不知在想什么,顿了半晌,才叹气道:“总之近来务必看好她。”

    老柳一改先前的玩世不恭,神情严肃应道:“老朽此番定不会让她再出事。”

    晏临川冷哼了一声,又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伸手三下五除二折断了老柳手上的柳条,才反身回了自己院子。

    老柳自知理亏,目送晏临川走远了才嘀嘀咕咕道:“也不知是什么毛病,最近生气便要撅断几根老朽的手指,姑娘气他他也是活该。”

    翌日晚间,银盘似的满月挂在夜空,照亮了晏临川院内曾被哀久安挂满祈福纸条的那几棵树,落下斑驳的树影。

    晏临川如往常一样将自己关在房内,独自忍受行刑般的濒死之痛。

    他并不怕痛。这一万年来,他都如苦行僧一般,抽离欲望,寡身寡心。找寻祖巫女医的转世之人便是他的信仰。他不敢吃饱,不敢穿暖,更不敢心安理得的躺在绵延的炊烟下安然入睡,他自觉不配。

    世人都说他冷血,生得一张千年老冰脸,府里的下人也怕他,背后议论着将军大人不会笑,甚至将侍候他作为一种对下人的惩罚方式。他何来资格去笑?片刻的欢愉都是对自己曾经犯下的滔天罪行的遗忘。遗忘意味着背叛,他不敢。

    于是他一头冲进妖魔鬼怪堆里,厮杀得浑身是伤心里才觉得安宁。他犯了弥天大错,害死了这天下唯一的医人,心怀愧疚之人怎配安享太平盛世。所以他始终守在这里,算是对天下人谢罪。可他由谁来救?

    晏临川从不将自己的脆弱示人,即便在避人的角落,他也无一声哀嚎。可那入心入骨的痛岂是咬咬牙便可忍过去的,实在痛得无以复加,他便只得将手边碰得到物件都砸了去。是以每逢月圆之夜,将军房内都会传来阵阵巨响,府内下人早就习以为常。

    今晚亦是如此。老柳手上端着一大碗尸气,心焦火燎立等于晏临川院内,听着房内传出叮叮当当摔东西的声音,不觉拧紧了眉头。

    一身男儿装扮的哀久安就躲于暗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晏临川和老柳此时根本无暇他顾,此时是跑出将军府的最佳时机。她已为自己找好出府的路——府内通往外面最为便捷的出口便是位于晏临川书房后院的后罩房,房门口的靠近将军府围墙的一侧,刚好有一棵高度适宜的苹果树,顺着树翻出围墙便是通往西边城门的路,而那条路上这个时辰是没有巡城守卫的。由那条路来到西侧城门,就可以出城了。至于出城的符节,她亦已准备妥当。

    哀久安从怀里掏出一只铜鱼符,那是她趁老柳醉酒时偷溜进牢内,求庆尔帮她拿的。她不是不知庆尔来历不明,亦懂二人并非同路,但庆尔说的没错,他从未害过她,反而对她有求必应。

    从晏临川在李瑾面前要亲自罚她、而庆尔的出现让天上忽降大雨那天起,她隐约觉得庆尔绝非池中之物,不用等风云便能龙腾虎跃,将军府这方小小的牢房根本困不住他,他表面上老实留在牢里,不过是让晏临川安心而已。

    昨日庆尔问她出城作甚,她如实告诉他是去找回前世的记忆。庆尔当场便应下来,要她一个时辰后再来。时候到了,她再进大牢,闲散坐于牢间一角的庆尔笑眯眯地向她伸出手,清白的掌心上躺着一只出城通关的铜鱼符。

    事不宜迟,子时之前要找到祈愿树。哀久安将铜鱼符收好,轻手轻脚向后罩房走去。

    哗啦!晏临川房间里再次传出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哀久安停了脚步,转头望向晏临川的房门。那里晏临川正为了她而痛不欲生。须知晏临川身上的伤翻了皮、露了骨他都不曾哼过一声,上药时冷汗淋漓到湿透衣衫他都不曾动一下,眼下门里的晏临川该有多痛哀久安不敢去想,即便她再恨,此时多少也有些心疼。

    一只乌鸦扯着嗓子叫声难听地飞过院子,似乎在提醒她上路。哀久安回神,反身无声无息地溜出了将军府。

    出府后,一切如她计划的那般进行顺利。她躲开巡城的士兵,凭铜鱼符通过关口,如愿出了城。不到一个时辰之后,不来山黛色的山影便出现在眼前。

    山上不知何种怪物发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周遭的空气也登时冷了几分。

    哀久安不觉打了个哆嗦。她猛然想起老柳嘀咕的那首童谣,“不来山不来山,有去无回尸骨寒,亲人垂泪翘首盼,归来吓得魂飞散。”当时只顾着趁醉盘问老柳,根本无暇细想。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不来山危险异常,普通人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可即便前方是刀山油锅,哀久安今日都要蹚上一蹚。谜底就在前方,晏临川已朝向自己走了一万年,她又怎能连这小小的一步都不走?

    哀久安将心一横,头也不回地进了不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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