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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覆(四)

    叶亭贞说罢就一脚踹向断气的岳槐,看他死不瞑目的双眼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忍不住摆摆手,叫两个侍卫拖下去。

    剑落在地上,发出铮铮的声响。

    “处理掉吧。”

    正厅顿时寂静无声,谁也没从方才叶亭贞动手那一幕缓过神来。

    侍卫领命拖人时,光滑锃亮的地砖上一道明晃晃的水痕。

    郑辽平离的最近,平日哪里正视过杀人过程,看到岳槐被叶亭贞一剑封喉,吓的面色大骇,一股液体忍不住淋漓了一□□,一时什么忌讳便不顾了。

    景安面上俨然被怔住,实际上正冷眼旁观侧过身,好让人拖走岳槐的尸身,连心肺也一并冷了下来。

    人命……随意打杀,他们连装都不想装一下。

    他是真的不曾认识过眼前这个曾经无比敬重的摄政王。

    “王爷,这个岳槐随意攀扯,微臣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郑辽平好歹是个朝廷官员,见此时失了颜面,索性破罐子破摔,不顾郑宣致一直使的眼色,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叶亭贞踱步至上座坐下,摸出一张帕子来掩住口鼻,正色道,“郑大人怕什么?一个卑贱之躯说出来的话,本王怎会当真——还是说,你真的做了什么对不住本王的事,现下来认错?”

    他此番动作是真的将“嫌恶”二字做到了极致,郑宣致闭了闭眼,偷偷瞥了眼苏直颇有意味的表情,心道这脸面算是丢的一点不剩了。

    郑辽平大脑空白,支支吾吾不知道作何回答。

    郑宣致站出来打圆场。

    “你看看你喝个茶也能撒衣服上?”他怒喝郑辽平,使眼色让其回到座位上。

    “王爷,犬子老实忠厚,在工部从不与人纠缠,这栽赃陷害也不一定。修建棚舍的款项又不过工部的手,犬子交给岳槐做开支收纳,定是被底下人中饱私囊了。”

    他说这话时,季沉的眼皮一直突突直跳,心里不觉赞叹他这甩锅功夫一流,敢情这银子从季沉手里交到工部,他是一点不知情啊。

    叶亭贞不置可否,暼了一眼景安。

    “景安,你自己说。”

    景安顿了顿,他闭了闭眼睛,“草民不曾见过款项,也不曾……”

    叶亭贞吭吭笑了两声,打断了他,“你当真没见过吗?想好了再回话。”

    景安知道这才是叶亭贞站在这里对他真正审问的第一句话。

    今日之局,怕就是对他设的。

    季沉想站出来替他回话,但又怕叶亭贞看出端倪来,就真的前功尽弃了。

    想起景安对他说的“不用管他”,他就真的可以不管他了吗?

    手在袖子里攥成拳,不知何处转圜。

    “禀王爷,草民只问过流民姓氏,记载人数,共计两万三千五百一十二人,别的一概不知。”

    此话一出,厅里一片静默。

    叶亭贞盯着他看了几秒,随即转回目光。

    “既然如此,那棚舍是自己倒的吗?本王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都收起那点花花肠子,不要以为本王被蒙在鼓里一概不知,你们随便推个人过来就可以糊弄住本王。”

    在座的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而景安沉默不语。

    他只是庆幸,庆幸在这个时候还能看到他们这群人这幅真面目,属实不亏。

    苏直伪善,平日端着太傅架子,却是个绣花枕头,只想着如何复兴苏家。郑宣致更不必言说,人云亦云,一心袒护自己的草包儿子。

    他只恨,那个时候怎么不看穿,落得如此下场!

    “死了区区一个岳槐,你们以为天下人就会买账?怕是不会罢!”

    季沉忍耐了一会,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这工部手底下人搞出来的腌臜事,审半天还没完,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刑部撬开那几个人的嘴,流水的刑具来一遍不信吐不出来真话。

    “王爷,我觉得此事还可再议。”

    叶亭贞又暼了眼季沉,像是要将他看穿。

    季沉也不惧怕,以同样目光看向叶亭贞。

    景安心知季沉要为他出头,不觉心慌,想法子想要季沉冷静些,却听叶亭贞不怒反笑。

    “行,就依御史大人所言,此事尚未下定结论。就请各位先行回去吧。”

    “景安……留下。”

    众人神色一松,纷纷起身告辞。

    撩开厚重的门帘,一股寒意夹杂着雪花涌进来。

    季沉拿起挂在屏风的狐裘时路过尚跪在地上的景安,有些担忧,但还是阔步走出了正厅。

    叶亭贞见满室空寂,心中余怒未消,却还是挤出笑来,尽管落在景安眼中只觉癫狂。

    “他们都走了,这下你可以说出来你该说的了。”

    景安依旧垂眸,即使跪着但仍能见出隐隐风骨来。

    “草民不明白,王爷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你知道岳槐为什么是那样的下场?”

    他语气柔和,却有着不容许旁人拒绝的力量。

    “因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景安心里明白,这桩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凭一个岳槐还是不够看的。

    叶亭贞走至他身旁,像一个长者那样拍了拍他的肩。

    “有些话本王不说破是因为看重你,这件事你就看的透彻。岳槐死就死在他说错了话,朝廷中这些哪个人的手是干净的?他不管不顾就说了出来,牵扯到了郑丞相那里,也不看看他有这张嘴能说出来,有没有这条命承受?所以杀了他,不算稀奇。”

    景安感受着他大手的力度,默默听他的意图。

    “为官者,最忌牵扯不清。”

    景安心中似有把刀划过一样,左肩蓦地一沉,叶亭贞突然往下压了力度。

    景安道:“是。”

    叶亭贞将手一抬,那股压迫力量突然消失不见。

    “你想不想知道岳槐的下场?”

    景安突然想呕,他回想起岳槐的惨状胃里莫名翻涌。

    叶亭贞瞧出景安的异样,却还是压低了声音好叫他听的真切。

    “本王一剑杀了他还不够,得一点点剁碎了扔到江里去喂鱼。对了,就是城郊那条江。”

    他的声音带了森森寒意,景安稳住心神,他不解叶亭贞同他说这些做什么。

    是威胁,还是恐吓?

    “你是聪明人,从本王第一眼见到你,就看出你不简单。”

    “王爷谬赞。”

    “可是聪明过了头,就闹的不好看。死了一个岳槐不算什么,别人不买账啊,一看就知道朝廷在找替死鬼。你想想看,这事明眼人都知道这款项银子从季大人那里过到工部去的,从购买木料到施工都是工部几个人在,你没插手,季大人没插手,本王更是不知情。”

    他今日说了这么多话,景安的手颤了一下。

    再装听不懂就是他的不对了。

    “岳槐死了,又有何用?他一个人就可以吞掉那么多银子吗?还得有个同谋才是。”

    景安一怔,“王爷是想让草民做岳槐的同谋?”

    叶亭贞又缓缓踱步,“郑辽平有他爹护着,轻易动不得。景安,你上回说要做本王手里一把刀,那就拿出点诚意罢!”

    他深深叩首,原来叶亭贞说到底还是信不过他。

    “恕草民斗胆问一句,王爷是想要草民如何做?”

    “景安,你信不信,刑部大牢里那几个匠人受尽了刑罚也不会改口。”

    叶亭贞笑容诡谲,实在令人猜不透。

    “草民相信,他们定会一致咬定是草民与岳槐贪污赈灾款项。”

    “明白就好,谁叫你撞上了这档子事,只能白白给他人做嫁衣。”

    景安背后已是冷汗涔涔,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草民明白。”

    “行了,既然这事是你做的,那就去后院领罚吧。叶宵,带他下去打四十大板,生死有命,就看你能不能挺下去。活了,才有资格站在这里替本王做事。”

    “谢王爷。”

    景安被走上前来的叶宵搀扶起来,跪了许久的膝盖已经酸涩不已,他不敢去揉,只得借了把叶宵的力站定。

    他撩开门帘,大雪簌簌,独步走进雪雾中。

    *

    位置在后院的亭子里,在行刑之前叶宵让他脱下衣衫,他只脱下棉袍,留下一件白色中衣。

    “留着吧,草民畏寒。”

    按理说行刑时脱的越干净,后续养伤才不会疼。这是因为穿着衣裳行刑时,伤口与衣服粘在一起要剥离的话还要受二次伤害。

    景安却摇摇头,拒绝脱衣。

    叶宵没有迟疑,让景安趴在长凳上,挥挥手,让后面的侍卫行刑。

    打在身上,火辣辣的疼。

    景安顿时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沁出,白色的雪花随风飘荡,有片刻驻足在他眼前。

    一棍又一棍,接二连三落下来。

    痛——

    他咬咬牙,感觉腰部以下要断了一样,痛的喘不过气来。

    叶宵把头转了过去,以往叫的凄惨的、被吓晕得比比皆是。

    疼得一声不吭的人他倒是头一回见。

    见惯了人性的丑态,如此坚韧之人不多见。

    但是再硬的骨头能硬过杖刑?

    景安只觉得眼冒金星,这时单薄的衣衫上已是斑驳血痕,再多一棍就要捱不住了。

    但是他必须留得一条命在,这才刚刚开始。

    过了这一茬,叶亭贞才会真正信他。

    *

    雪未曾停过,当景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摄政王府的大门时,单薄的中衣紧贴着身体,他的身子火辣辣的疼,腿都要站不住了。

    叶亭贞不许他穿外袍,也不许他乘马车回去。

    “我要你这把刀所向披靡,冰寒不侵。”

    景安淡淡一哂,怕是姓叶的愈发疯魔了。

    门口石狮子旁倚着一位浅粉色衣裙的姑娘,撑着伞,伞面上已覆上了一层雪。

    听到虚浮的脚步声后,忙转过身来,“景安!”

    待看到来人蹒跚着脚步,面色白的吓人时,不禁大惊失色,忙小跑到他跟前,挽住他的胳膊,搀住他。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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