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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霁时(二)

    能得摄政王谕旨的,必定不容小觑,众人对视一眼,忙跪下来。

    王福生见状心里暗骂一句后也忙跪了下来。

    沈荠与传令的侍卫一同进了院,景安闻声挣扎着起身,那侍卫暼他一眼,倒也通情达理,“景公子,不必多礼。”

    沈荠将景安搀扶起身,她的指尖稍冷,即使隔了衣裳触到他肌肤,他也不禁感受到凉意。

    “草民在。”

    那侍卫声音不大不小,宣读谕旨正巧能被门外的人听见。

    “吾以为汝虽不如吾意,然吾以汝为人忠,可以事吾,性温,可以仕宦为业,特许你为吾幕僚,替吾分忧。”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顿时有了计较。

    这景安现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叶亭贞的人,就算他与贪污赈灾款一事扯上关联,叶亭贞也可保他。

    而如今自己堵在人家门口,不是活腻歪了是什么?

    待侍卫走后,众人赔着笑,更有哪家的婶子握着沈荠的手,“沈姑娘,家里还有两只老母鸡,我待会回家宰好了给送来,你炖了拿给景公子吃。”

    沈荠不着痕迹地将她的手轻轻拿开,眉目染雪,颇有些随意,“不劳烦陈嫂,景安现下还在养伤,待他伤好后定好好慰问各位上门看望的辛苦。”

    这话说的多少有点不留情面了,陈嫂的脸多少挂不住了。

    景安对她摇摇头,咳嗽两声,“对不住大家,在下身子抱恙,待伤好日后再去各位府上拜访。”

    众人讪笑,脸上是羡慕景安从此就青云直上,就更与他们不同了,但在旁人看不见的阴影里却有着刺眼的不屑。

    踩着流民尸骨上位,无耻至极。

    这是一种很难让人忽视的蔑视,不仅是沈荠就连景安也很难不注意到,他察觉后淡淡的将视线转移别处,不去看他们口是心非的模样。

    沈荠将大门阖上,顿时清静不少。

    从屋檐下淅淅沥沥而落的雪水将院中的土地沾湿大片,她轻轻擦拭干净染缸,心里想着现下手头上的生意渐渐减少,自从年前开始就大不如前。

    再这样下去,真得坐吃山空不可。

    她提裙走进西厢,景安正阖上双眼,显得有些疲倦。

    “眼下真的是骑虎难下。”

    沈荠倒了杯茶,坐他那椅上,看他一眼,“如今这街坊们倒是看你我不顺眼了。”

    景安不置可否,旁人如何看他,他虽然心里觉得郁闷,但终究也不太要紧。

    唯有一人,他觉得还是要和他解释清楚。

    不然,良心难安。

    “沈荠,我怕陈应清会多想。”

    陈应清是一门心思通过科举入仕,废寝忘食准备春闱,他如今这般投了叶亭贞门下,只怕他这位安正兄多心。

    虽然他确实是这般做的。

    但他不想失去这为数不多的朋友。

    沈荠知道他心思,劝慰他不必挂怀。

    “若是你愿意,我请他来看看你。”

    景安点点头,遂对她一笑,笑容如清风徐来,“谢谢你。”

    沈荠听这话就觉得发腻,她觉得世上最没用的就是“对不起”和“谢谢你”。

    若是有人向她说“对不起”,她虽嘴上说“没关系”,心里却不得不多问一句你何时才能对的起我呢?若是有人对她说“谢谢”,她定觉得为何不在实际行动中体现出来呢?

    她觉得光是动动嘴而已,好听话谁不会说?

    沈荠正想旋裙出门,忽然又听景安道,“等等。”

    她有些迟疑,景安却只把目光看向她毛茸茸的头顶,她向来梳的发髻简单,现如今照料景安更是简单将头发挽住,只拿一支玉簪插着,显得素雅端方。

    景安现下倚靠在床头,“沈荠,再过来些。”

    她不解,却是受了某种蛊惑般一直朝他靠近,看到他不断放大的清冷矜贵的脸,蓦地一红,有些不知所措。

    她在离床榻还有两三分距离时站定,心里正暗暗思量他要做些什么,却见景安抬手小心翼翼将她头顶一小缕碎发绕至耳后,这样倒齐整很多。

    二人目光相对,似有火星闪烁,又瞬时错开。

    “那我去寻陈应清了,你就待着别动。”

    他的手还残留着她发梢的冷香,景安不禁摇摇头,自己怎么就神使鬼差地去帮她整理头发呢?

    可能是大抵看不过眼那缕格格不入的头发吧。

    不……可能不是头发乱了。

    是心乱了。

    沈荠斟酌着言语,在张家门口徘徊。张婶正在收拾屋子,陈应清早就把自己关进他的屋子里,除了一日三餐便是闭门不出。

    陈应清比她大不了几岁,性子沉静,可只有沈荠知道他也有同景安一样的执拗。他长相不俗,也曾有世家小姐相中他这一脸书卷气的容貌,想叫他入赘做个乘龙快婿。

    他硬是不肯,把自己关进房里硬生生饿了三天,瘦削的脸上都挂不住二两肉,那小姐这才作罢。

    他这样的人若是执意走哪条路,便会铁了心去做,不会迟疑。

    记得早些年这街坊邻里都拿沈荠与陈应清打趣,要凑成一对的戏言,张婶倒是不恼,她打心底喜欢沈荠这姑娘。

    沈荠微微叹气,方才来堵门的那一众邻里并没有张家母子的身影,可就是这样,她才觉得有些亏欠。

    天光渐歇,坠了满地细碎的光影。

    她尚在迟疑中,却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沈姑娘?”

    沈荠回过神,忙行礼道“季大人。”

    季沉是私下里掩人耳目过来的,只是穿了简单的一袭棉袍,低调又暗显奢华。

    “景安何处?”

    她将季沉引到院中,让他二人叙话。自己则又去了张家院中,有些事还是说明白为好。

    没想到这次是陈应清开的门,他倒是没有太大情绪,只是眼底有些青灰,像是没睡好般。

    “沈姑娘不必挂怀,景公子之事在下也听得七七八八,人际沉浮,不过如此。还请姑娘转告景公子,人生如此,当终有一别。不是在下自诩清高,实在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还请景公子珍重自身,不要误黎民百姓才是。”

    沈荠这时觉得眼前这人是有些陌生了,现在看来倒是没有再言的必要了。

    “陈公子的话我会带到,也请陈公子保重好身体,能够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陈应清将她一把拦住,语气冷清,“沈妹妹,你不觉得他日后会与初心相悖,是个左右逢源之辈吗?”

    初心?

    若是陈应清了解他,便知景安的初心不会如此浅显。

    可她现在无法言说,陈应清是好人,但如今表面繁华的世道,内里却如一块被虫蛀的木头,如何匡扶朝堂,济世安民。如今人人都道叶亭贞是忠臣,若有一天知晓他伪善面目,还会如此认为吗?

    “陈公子,如果真的能等到那一天,或许你会看到不一样的景安。”

    言尽于此,她的意思说的很明白,她不奢求陈应清能听懂,只希望日后不要记恨她。

    陈应清没有再拦她,只是拱拱手道,“这条路太辛苦,若是有别的选择……”

    沈荠打断他,“那也得走下去。”

    回到院中,天光渐暗,待她晃晃悠悠的回到自家庭院里,西厢已经点起了灯。

    隐隐有谈话声传来,她不好听人墙角,回房去做些针线活,构思起新样式来。

    景安虚倚床头,面色不怎么精神,整个人有些病态的绮丽。

    季沉坐在他那张椅上,“这回让姓叶的将了一军,当真是可气!今早上朝时我又被小皇帝斥责一番,现下这银子不知道进谁口袋,我反而惹的一身腥气。”

    他气的不轻,一大早被叶亭贞上书参了一本,连带几位参与设棚舍的官员也被罚了俸禄,又不敢心生怨言。

    “公子,这边怎么样?听说您受了杖刑,我想着赶紧过来看看您,但又怕被旁人看到,只能趁着这时候出来。”

    景安淡淡一笑,“多谢季大人挂怀,都是皮外伤,  如今好的差不多了。”

    季沉叹口气,一张俊脸满是愁容,“不知公子信不信,看到郑宣致那样对郑辽平,我现在倒想念起父亲了。”

    景安有些气滞,思绪不由得飘忽了一下,“如果季老大人在世,看你如此失意,怕也是要气活过来。”

    他的手轻轻抚过棉被,摩挲着上面凸起的一枚纹绣梅花。

    小巧精致——是沈荠的手艺。

    “现下难的是棚舍重新动工,银子何来?之前的银子怕是入了旁人口袋,又找了替罪羊来,但是短时间内筹措这么多银子怕是难。”

    季沉一听这就来气,他狠狠锤着桌子,险些把桌子锤散了架。

    “而且他明摆着给公子难堪,现下那些人都捧着叶亭贞,他是贤明王爷,那我们算什么,是他的陪衬吗?现下外面的人传的风言风语,不堪入耳,都是他叶亭贞找人造势,污蔑旁人来造自己贤名,亏他做的出来。”

    污蔑作假,一贯是叶亭贞作风。

    景安面色有些苍白,他抿抿干涩的唇。

    “还有旁的吗?”

    季沉踌躇着,像是做出艰难决定,压低声音道,“叶亭贞上书,说给公子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重设棚舍,安置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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