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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霁时(五)

    岑娘头靠在连云坊大门,发鬓蓬乱,一件草绿夹袄也是染上脏污,整个人疲惫而呆滞。

    门一开,她就往后倒去,正巧倒在沈荠脚下。

    沈荠一惊,忙把岑娘扶起来,却发现她根本站立不住直接往她肩上倒去。

    她咬咬牙,岑娘虽瘦但是没有意识,要想把她往院中扶去却又挪动不了,沈荠心里有些急。

    她萌发出想让景安帮忙的念头,随即便否决了。别说景安现在身子不济尚未恢复,就算是真的恢复了,她也不想向他低头。

    她可不想上赶着,做什么与他“有关”之人。

    说来岑娘也是可怜。

    岳槐贪墨赈灾款,自然是引起民愤,岑娘作为他的家眷也是受尽百姓冷眼,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叶亭贞按律派人查抄岳槐的家宅,全部充当国库。

    也是在敲打郑宣致,不要做的太过火。

    岑娘一弱质女流走投无路,抱起来汴京之前的旧包袱,先是拿着仅剩的银两去了客栈,谁知才住几天就因银两不够被赶了出来。

    她实在没有办法,举目无亲。在汴京就认识沈荠,只能寻到她这里,没想到两天水米未进,夜晚又寒凉,头昏沉起来。

    沈荠将岑娘安置在放杂物的房间里,还贴心的添了一床新晒的棉被。

    她看着岑娘安静憔悴的睡颜,若不是探过她的鼻息,还以为岑娘没了气息。

    只是心里觉得烦闷,世道不公,一切苦难皆由女子来承受。

    她不觉得岑娘本性是坏的,相反她觉得她可怜。

    沈荠转过身坐于院中,墙角那棵石榴树已经开始抽条,带着想着明日赴宴该备哪些礼去。

    秦守正好雅清,爱山水,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臣。她若送礼,除了送给阿今的长命锁之外,还得给秦守正备一份,若不是他也参与推行安置流民一事的话,此事就有些棘手。

    如此想着,就想起景安来,他不仅写的一手好字更是画得一副山水画。

    她揉揉刚刚拖人时有些酸涩的臂膀,眼睛暼了眼西厢,都日上三竿了,景安还不曾起身。

    她心里一凛,景安平日起的早,都会拄着拐杖在院中散步,不会如此倦怠。

    这是怎么了?

    沈荠表面不动声色,手指却蓦地攥紧袖缘,心里更是万般揣测。

    他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

    她生生忍住念头,不想向他低头,若是日后再有这种事情,她定要怄死。

    沈荠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备礼上,一门心思想着明日该如何应付。

    日头正中,春日的太阳撒在院中,她看着青石板上自己的影子,看了会忽然就往西厢房走去。

    就是去看看他怎么样而已,明日还得与她一起去赴宴,别出岔子了。

    她如此想着,眼中眸光闪烁,先是敲了敲紧闭的门,见无人应答直接推开,却见床榻被褥铺的平整。

    房中没有收拾东西的迹象,很是干净整洁,隐隐带着景安身上淡淡的药香。

    不见人。

    沈荠呼吸一窒,脚却是一步不肯迈进去。

    景安,你做的很好。

    她正欲抬脚出去,却见书桌上有一张白色宣纸,拿一支狼毫压着。

    “去叶亭贞处商议银两,昨日错词,姑娘莫挂怀,原谅景安可好?”

    沈荠的手捏着那张纸,字迹风骨迭起,仔细看像是匆忙间写就,凌厉飞舞。

    原来是去了叶亭贞那里,可是他身子未痊愈,贸然去了那边,他可撑得住?

    要原谅么?

    沈荠决心不再想这事,既然他有把握要去,那便是打定了主意。

    *

    摄政王府近日来颇有些热闹,原是叶亭菡先被关进后院一处空厢房里,侍女送饭时,她竟瞅准机会直接跑了出去,嘴里还大喊着“我要找哥哥,哥哥在哪里?”

    不知跑到何处,待天黑了也没找到,后来还是苏芷云让侍卫将她从后花园里找回。找到时正在一处草木丛里躺着,看到侍卫时眼睛一亮,“哥哥来找我喽!”

    叶亭贞在书房里听到管事嬷嬷回禀时,疲惫的捏了捏眉心,俊秀面庞更是隐在阴影中不辨颜色。

    他这个妹妹真是疯的越来越厉害了。

    景安一身月白色衣衫垂手站在一旁。

    方才是侍卫直接将他带到叶亭贞书房里,又见叶亭贞并不回避他,心里也就渐渐了然。

    叶亭贞看来现在对他有些许信任。

    但是这个信任程度还有待商榷。

    待管事嬷嬷走后,叶亭贞这才重新坐在太师椅上,暼了眼景安站的勉强的身子,面前还放着一本摊开的书。

    “坐着吧,你的伤未好,要是落下病根,日后怨本王了怎么好?”

    这话若是旁人说来,景安还会有些动容,可叶亭贞开口他便要想想该如何答话。

    “王爷抬举草民了。”

    他后退几步坐在椅子上,素白双手搭至膝盖。

    叶亭贞颇有威仪的看着他,这段时日不见,景安愈发瘦了。

    “你这次来是为了筹措赈灾款?”

    景安点点头。

    叶亭贞拖长音调“哦”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模样,“你打算怎么做?”

    景安道,“若是常规法子短时间行不通,可若是换条路走或许还行。不知王爷是否记得一时兴起的连云坊?”

    叶亭贞脑海中在搜寻着关于它的记忆,似乎想起那么个人,饶有趣味道,“这个自然,不过那个沈荠不是你东家么?”

    “是,草民要说的,就是如今北戎一直想与大启结交,要拿两座城池换大启纺织与桑蚕技术和药材。据草民所知,他们之所以需要这些技术,是因为北戎大多以狩猎为生,现在所穿仍是粗布麻衣,为此他们迫切需要改善民生,如此一来,通过穿衣打扮提升内在,实力提升也是指日可待。”

    但大启之所以还在犹豫,是因为这两座城池不够看,远远还比不上这技术的价值。

    叶亭贞眼神稍冷,如宝剑出鞘般露出锐利的光。

    景安能知道如此多的事情,要么可能是他真的够聪明,要么就是他别有用心。

    他希望是前者。

    如果是后者……

    景安淡淡一笑,“身为王爷马前卒,若是连这点领悟能力没有,真是污了王爷清名。”

    叶亭贞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看着景安平静无波的神情,心里莫名多了两分熟悉感。

    “那么,我们再加一条,将蓝染技艺一并教与北戎,要求就是再加一座城池与赈灾款相同数额的银两。”

    如此一来,大启就不会觉得这事吃亏,反而能割据四座城池,若是派兵攻打夺城池也得费番精力。

    实属不亏。

    他说这话时眼底莫名多了两分势在必得的光芒。

    书房内点了淡淡熏香,烟雾缓缓上升成了一道屏障。

    叶亭贞就隔着那屏障看向景安。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这景安看着似乎却与之前不同,之前若是说是顺从,那么今日就是锋芒始现。

    要是他再精心打磨一番,定是一把出名好刀。

    景安站起身,身形有些踉跄,却还是恭谨有礼的拱拱手。

    “王爷,景安拙见,采用与否,全凭王爷定夺。”

    他把主动权交给叶亭贞,无论他采不采用,全凭他心意。

    熏炉中烟雾缭绕,叶亭贞觉得莫名呛,单手成拳掩住鼻子咳了两声。

    景安见状走上前,他明明腰背尚觉有些痛痒难耐,却硬是步履稳健模样,两只袖子鼓起风,顾不得背上伤口,缓缓走进那张书桌。

    叶亭贞垂下眼眸,一只手撑在书桌上,若是细看却是青筋鼓起。

    景安听到胸膛心脏砰砰跳动,离的越来越近,身子即将抵住书桌那一刻,手直接将香炉拿的远了些。

    他带着歉意,后退几步,“这香名贵,若是放的多了些,味道重呛到人那就是没有价值了,就连草民也闻不惯。”

    叶亭贞手却是撤离了书桌,负在身后——若是景安再靠近,那手就直接拔在放在桌上的剑,一剑刺穿他的喉咙!

    所幸,他不曾近身。

    “这事想法不错,只是你身在市井,是如何看的如此清楚?”

    景安知道叶亭贞疑心深重,若是回答的不对,此事非但不成,还是让他猜忌。

    “回禀王爷,草民虽身处市井,却是从蜀中不远千里来到汴京,千里之遥草民一路见闻都铭记于心。虽是一介平民,但心系大启,如今更是忠于王爷,不敢不为王爷分忧。”

    他此番话不卑不亢,叶亭贞闻言颇为满意。

    他摆摆手,像是疲倦的模样,“那好,此事你费心了,本王再考虑考虑。”

    景安手里捏了一把汗,没想到是如此顺利。

    待景安走后,叶亭贞按了按眉心,周身是凛冽寒光,冷声道,“来人,把这个东西扔出去!”

    *

    沈荠备了两块金制的平安锁,分量不轻,外加给吴晴清备了一支金簪,一朵镂空海棠花栩栩如生。

    只不过秦守正那边还是没想好,若是送得平常俗物不算稀奇,送的贵重倒显得奉承之意。

    暂且先搁置一旁,反正明日她也是作为女客与吴晴清一处,不若今夜再好好想想。

    她正想着,放杂物的厢房里传来一阵咳嗽,原来是岑娘醒了。

    轻旋脚步进了屋,那岑娘见到沈荠感激涕零,挣扎着要从床上起身给她磕头。

    沈荠被吓一跳,忙坐在榻扶她重新躺下,“岑娘,不必多礼。”

    岑娘眼泪簌簌而落,沾湿衣襟,一双柳眉微蹙,脸上满是愧疚。

    “对不起,如果当初不是我鬼迷心窍,就不会害了你。”

    沈荠抿抿唇,看着岑娘。

    “你不要挂怀,每个人都会有难处。想着汴京离江南路途遥远,你不若就先住在这里,帮我打打下手,正巧我也忙不过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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