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道理这方面，金蕴只适合和同一个脑回路的人来讲。
给乐檬把头发吹干、处理好脸上的伤，她就把人交给谷梁玄金这个精“山”之人，自己一头钻进罗道长的单房，再次翻看起医书手札来。
等她出来，雪已经停了，天也暗了，不知谁给她摆在门口的饭用保温盒装着，尚有温度。
是饺子！
她乐呵呵地拿进厨房，就着灶膛里留着火种子的温度，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饺子。
二师兄的手艺，什么都好吃！
尤其是这饺子，和罗道长做的一个味道。
哦……对了，罗道长，好像就是因为她说想吃饺子，下山去学找人学包饺子，这才和二师兄结的缘。
猛地往嘴里塞几个饺子，突然觉得，自己对罗道长的解读，可能不太对。
他要是真的不认可自己，为什么会把她捡回来，从豆丁大养到成年，供她读书，教她所有他能教的本事，从未藏私……
可是为什么他不肯收她为徒？为什么要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不带她？
另一个世界里，没有她在，他的副本好打吗？
鼻根热意涌荡，突然感觉到两束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她抬头，看到了不知什么什么转着轮椅到了门口的王玄泽。
她鼓着腮帮子，慢慢咀嚼着，在眼里的热意将要冲出来时，垂下头，继续往嘴里塞饺子。
两滴泪，顺着她长长而卷的睫毛滑落下来，滴进碗里。
“小师妹，我和你说个事儿啊……”王玄泽踌躇着开口。
“嗯。”等金蕴轻轻应了一声，他才继续说，“那个乐善主，我认得，就是和我同病房的孩子的妈，她丈夫是导演，张屿。”
“嗯。”金蕴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把号给对上了，但她喉咙里还堵着一口气，不顺，没有多说。
王玄泽更加忐忑了，但事已至此，不得不说了：“我特意跟上山，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不晓得乐善主从哪里打听到了师父的存在，想请师父下山救醒她儿子，我和他们说了，可以请你出手，但是要问你的意见。”
金蕴诧异了。但嘴里的饺子还没咽下，索性放下筷子，认真地听着。
在她的沉默中，王玄泽更加不安了：“我一直没说，是觉得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我知道你一用医术，就会想到师父，就会难过。能为我破例，已经说明你很看重我了。我……”
终于咽下大半，金蕴抬头，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向王玄泽，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触动。
她脾气暴躁的三师兄，原来早就发现了她不用医术的原因，还对她这么小心翼翼……
“你别难过。”他更慌了，“你不想治就不治，让他们另外想办法去！我没替你答应，你别哭啊……你……”
终于把最后一口饺子吞下，金蕴艰难地缓过气来：“小庙能不能算上是件文物？”
王玄泽一愣，马上把别的事先放一边，正色道：“慈航庙庙记从明朝时候开始，是乾庙，但我研究过，在明朝之前，它就存在。师父还让我研究过，再往前，是不是乾道坤道一起修行的庙。但是我发现，在那之前，很大概率是个坤道庙。但是还没研究清楚，就发生那个事了，触景生情，我也就放放了。”
够了……
知道这件事情是罗道长授意，金蕴释怀地笑了：“那，它还有继续研究的价值吗？”
说到这里，王玄泽也反应过来，罗道长为什么让他去研究小庙的过去：“师父碍于祖训，没有收你为入门弟子，却将衣钵都传给了你，也嘱咐过要将小庙传给你……”
他话还没说完，金蕴泪眼朦胧，再次问他：“它还有继续研究的价值吗？”
王玄泽噎了噎。
金蕴又问：“如果我们把它交给国家，能被修缮，不被盛御集团的改造拆掉吗？能尽快把小庙的门修好吗？”
“当然可以。”王玄泽笃定地道，“这可是古董！真古董！”
越说，他越激动了：“我们自己翻新修庙，推翻了重建最简单，但是国家给我们翻新的话，是把整个庙搭上框架，按原本的样子还原修缮，要用的材料多又难找且不说，工艺复杂，要的人才也多，只有国家的实力能做到。”
“所以，如果我们自己留着，自己修，就拆了真古董，是这个意思吗？”
金蕴这话一问出，王玄泽顿时歇了音，垂了头。
不必他回答，看他的神色，她就知道了答案。
“大师兄、二师兄、四师兄，你们的意思呢？”她看向门外的方向。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直躲在一旁的楚玄风、谷梁玄金、宋玄相纷纷走到门前，神色出奇地一致——复杂。
楚玄风垂着头，谷梁玄金若有所思，宋玄相左顾右盼，就是不往前看。
“四师兄？”金蕴先点了他，“你虽不缺钱，但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应该没有钱把小庙按古董来装修吧？”
提一口气，宋玄相想说什么，最终无奈泄气：“蜉蝣之力，不敢与树争。”
“二师兄。”金蕴又看向谷梁玄金。
谷梁玄金掀起眼皮迎上她的视线：“玄灵师兄。”
这声称呼一出来，金蕴已经知道了答案。
但她要的，不仅是答案：“你与罗道长虽是师徒，更胜忘年之交，他有没有说过他一直守在庙里不远行的原因？”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谷梁玄金走进厨房中，扯了个凳子坐下，慢慢搓着手里的珠子：“那是1931年的事了。九月后，师父的师父，也就是咱们的师爷，带着师父的师叔们和师兄弟们下山了。”
金蕴点头：“当时，你们的师爷说要留一下学得最差的人守庙，所以，入门最晚的罗道长在一个月的时间拼命学习，想要跟着他师父下山，尤其是医术，他学得最认真。但最后，因为他各方面学得最好，天赋最高反倒被留成了守庙人。”
“我也知道一点。”王玄泽轻声一叹，道，“当时慈航庙远近闻名，香火鼎盛，小小的庙里，住了十来个，每天的科仪法事都忙不过来。”
那个年代，死的比生的多，怎么可能忙得过来？
王玄泽：“十月份，他们一起走，庙里就空了。只有师父一个人。他问师爷，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金蕴：“他得到的答案：大门口的铁树连着开花三年，他们就会回来了。”
楚玄风皱眉抬头：“我记得的是另一个答案。”
金蕴眼里含泪，唇角带笑：“他不信，因为铁树开花本来就很难，千年铁树开一年花嘛，所以，他又去问了师兄弟。”
楚玄风愕然：“师叔们给的答案：后门外的柚子结出了红心的柚子，他们就会回来。”
金蕴点头。
楚玄风：“所以，他听到我说山下有红心柚子买的时候，问了很多，我给他买了柚子回来，他又不吃，反而把种子种到了后院。”
宋玄相哑然。
这些事，他有些知道一点，有些完全不知，但他听父母说过给他挑这个庙这个人做师父的原因。
当时他很抗拒，没有听进去，现在想想，好像也和那个时候有关系。
而真正让他服气的，是罗道长近百岁的年纪，身形矫健，智力超凡，能赢过他。
想到小时候的事，金蕴笑容越发深了：“他这些年，不是没有赚钱的能力，却一直没有把钱花在重建小庙上。所以，一定不愿意我们把庙改成别的样子，大概是希望庙一直维持原样，留一盏灯，让近百年前离开的人，找到回家的路。”
“不用再说了。”楚玄风打断她还未说出口的话，“这件事情，其实你没有必要问我们。”
说完，他转身就走。
金蕴赶紧站起身，追到厨房门外，却见他走进自己的房间片刻，就拿着什么出来了。
见他走到自己面前，把手里的东西递向自己，金蕴接过来，打开看，顿时愣住了。
楚玄风：“师父一直不收你为徒，其实也是没有必要收，不论收与不收，你就是我们的小师妹。你的曾爷爷，是师父的小师叔。师父一直远远照看着他们的后人，有些人走散了，他就打听，寻找。后来你父亲出事，母亲失踪，他找不到人收养你，只好把你抱回来养着。如果不是他年龄那么大了，又德高望重，也养不了你。当年，老四的母亲，就是被他找了个合适的人家送过去养的。”
“你说什么？”宋玄相愣在当场。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师父愿意给你多一次机会？”白他一眼，楚玄风哼哼，“你亲曾外祖倒是聪明，本来是庙里学得最好的，最后那一个月什么也不学，最后考核比师父差一点点。”
“那我……”不等宋玄相把话说完，楚玄风没好气地打断他，“你别想多了。师父早就算到了自己大限将至，在小师妹成年前办好了领养手续，这庙，咱们谁也没份，是小师妹的。她要捐还是要交还是要砸要拆，都她说了算。”
楚玄风看向金蕴：“如果你想好了，等大雪一停，我们就把自己的东西都搬出去。”
金蕴看着那张略微有些年头的领养证，心里最后一道堵着阳光的墙轰然倒塌。
外边风雪未停，心间暖阳相倾。
“倒也不用急。”谷梁玄金笑了笑，“如今小师妹能哭能笑，还能和我们说这么多的话，最核心的事情妥了，其它的事，都是小事。咱们今天把大门修好了，回头再找点材料来加固一下。留个人守着庙，再由老三安排后面的事。做古董了，人家搞景区建设，也拆不着咱们的庙了。”
王玄泽：“确实，庙里也要有人在，大家东西不用搬，现在我们手机都没信号，等天气好点下山，我先去了解清楚咱们这里的情况，就像我说的，庙修好了，还是需要人维护的。没有谁比我们在这里维护更好。小师妹也不用多想，好好的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和老四在，师父等的人也算归来了。”
金蕴只剩点头，无言可发。
几位师兄各有各的想法，补足别人没想到的，又各自去安排。
金蕴擦去脸上的泪痕，最后推着王玄泽走出厨房，看到旁边的呆站着的乐檬。
不知什么时候，她来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听到了多少。
她目光闪烁且尴尬地看着金蕴和王玄泽。
王玄泽也尴尬起来，瞥一眼金蕴：“小师妹，你看……”
金蕴已经恢复平静，神色如常地对乐檬说：“你看到了，没有什么是靠神仙做到的。”
如果世上真有神仙存在，那他们一定也有他们的法规，不能轻易干涉人间事。
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会一起下山，再也没有归来？
为什么一辈传一辈都要努力，要坚持？
为什么人能胜天？
她曾经不明白，现在，依旧不明白。
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一定要自己努力去做，念一万遍经，不如扎扎实实地沉进去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