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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四)

    夜幕低垂,一道鹊桥横渺渺,千声玉佩过玲玲①。

    七夕的夜空犹如一幅水墨画,但却颠倒了所有的色彩。

    银河犹如一道泼墨的墨笔横亘于夜空之中,点点星子则像随着飘逸的笔锋四散流落的墨点。

    织女迈过鹊桥,悠悠步履引得环佩叮咚作响,繁星闪烁,随着环佩为这场每年一次的相见奏响一首宛转悠扬的乐曲。

    只是,皇宫内寂然无声。

    桓帝拿着朱笔批着折子,可是脑中不断想起牧平也坚定的眼神和自信的话语。

    “臣若不能保身边人全身而退,那臣也不堪为人夫。”

    桓帝重重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朱笔,起身朝外走去。

    皇帝身边的近身内侍也不知陛下要去哪,皇帝也不让跟着,只得远远儿地跟着陛下。

    他的身影在昏暗寂寥的宫道上被拉得很长,就像天地间的孤寂都压在这人身上。

    桓帝漫无目的地走着,可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椒房殿的宫门外。

    他想起那时他和皇后都正年轻,也是年少无所顾忌。

    多年前的今日,他带着尚是花房宫女的皇后溜到民间去。

    可人潮汹涌,他们很快在街市上被冲散了,他焦急地左顾右盼,冲入人群去寻找她。

    当他回首之时,曾经不解的诗词如今流淌进他的心中。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②

    她的手中把玩着一面团扇,热烈的凤凰花被绣制得栩栩如生。

    但那一刻,他只觉得人比花娇,那一抹倩影就这样烙在了他心中再未抹去。

    桓帝沉湎于回忆,素来紧皱的眉头轻轻舒展,就连不苟言笑的面庞上也浮上暖意。

    他迈步跨入殿中,摆摆手让宫人不要通传,看到薛皇后在婢女的服侍下摘下了白日里繁复的皇后装扮。

    他正欲上前却听薛皇后看着窗外繁星叹了口气:“碧桃你说,柳家既已选择了崔棠,可还有何适合阿玦的年轻公子?”

    桓帝刚刚染上笑意的眼眸刹然被苦涩所取代,转身离开还对宫人交代:“不要告诉皇后孤来过。”

    桓帝走出椒房殿,只觉偌大的皇宫在这七夕佳节他竟无可去处。

    初遇崔棠时,桓帝正处于最艰难的时刻,薛清璇因女儿盛汀宛的死悲痛,他却因田家权势只能蛰伏等待机会。

    他和薛清璇都已为女儿挑选好封号,待肃清田家势力便封女儿为“安乐公主”,取“人生但安乐”③之意。

    可惜,汀宛年纪轻轻便死于残酷的政治斗争。

    崔棠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她和薛清璇不一样,她不够聪明亦不够坚韧,但她娇媚可人,舒缓了当时他因政治斗争和女儿离世的烦躁的心情。

    人呐,困顿之际需要解语花、忘忧草,太平盛世则需要媚人的海棠点缀。

    他迈步向崔棠的棠梨殿行去,殿内没有宫人侍奉,他一路走到内殿外,还未出声便听到崔棠轻快的声音:“阿硕真是越来越不听话,即便瞧不上柳家姑娘,七夕带着姑娘去玩玩也是好的,非得本宫发火他才应下。

    “倒是小瞧了璐沅,平日里看着不言不语的,若能笼络住柳凭风也是不错。”

    桓帝苦笑着摇摇头,看着夜空闪烁,心中嘲笑着自己居然还抱有期待。

    他转身大步走回勤政殿,仍继续拿起朱笔批折子。

    皇宫的寂寥无情却毫不影响民间的热情。

    天宫的这场相见,不止繁星奏曲,人间亦遥遥相和。

    街市上的火树银花闪烁、水面上的河灯带着少女们最隐秘的爱恋明明灭灭,似与繁星一同歌唱这人间最动人的爱情。

    薛容玦在天一楼的「玄妙阁」中凭栏远眺。

    她一身嫩粉色衣裙,今日扎了一个可爱的单髻。薛容玦皮肤白皙如玉脂,月红给她用的都是嫩粉色的脂粉,更显得她娇嫩可人。

    人头攒动,薛容玦还是很快地捕捉到了一些熟悉的身影。

    太子与太子妃身着寻常衣裙,如平常夫妻般出游,似是怕被人认出,二人在面具摊前挑选着面具。

    太子妃拿着各个样式的面具在太子面前比划着,最终为太子选择了一面绘着竹叶的面具。

    太子则为爱妻挑选了一面白兔面具,二人戴上面具后携手继续游观。

    胡清露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她看向陈公子的眼眸如天上繁星般明亮,她一边说一边轻轻跳动着。

    陈公子笑着听她所言,他们视线相撞之处爱意如江水般流淌。

    他时不时地应和着,左手始终在她身后虚虚护着以防她被汹涌人潮撞到。

    姜琼芳则站在灯谜前眉头紧锁地猜着灯谜。

    薛琮则站在姜琼芳身后半步,和她一边探讨一边挡着身后不断向前拥挤的人群。

    盛硕右手摇扇,俨然一个翩翩少年郎,引得不少少女侧目。

    他向少女们展露一个肆意的笑容,一群少女小声惊呼着,有胆大者试探着上前攀谈。

    柳扶云攥紧双手紧紧在他身后行着,双颊通红地看着盛硕,满眼都是不加掩饰的爱慕,可看向那些少女时又浮上一丝不满与怒意。

    薛容玦正欲收回目光,却瞥到裴枫笑容满面地和身边的公子交谈着。

    她不复那日的唯唯诺诺,反而姿态大方、眉语目笑。

    她身边的公子威武高大,俨然是军中之人,看向裴枫的眼中除了毫不掩饰的爱意之外还有一丝愧疚。

    “在看什么?笑得这么开心?”牧平也清淡又好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薛容玦笑着回身用手中团扇指着「玄妙阁」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④”

    “薛兄呢?”牧平也没有追问,只是在房间四处瞧了瞧,“没有和你一同出来吗?”

    “我借口累了,”薛容玦走到桌前为自己和牧平也倒了一盏茶,“让他和琼芳姐姐去玩了,这样才方便我们说话。”

    牧平也微微抬眼看向她,只觉她今日像一朵春日桃花。

    “姑娘这边可有何困难之处?”

    薛容玦歪着脑袋想了想:“应是问题不大,阿娘已经应允我了,再去求求阿爹便可。”

    牧平也饮了口茶:“那我们便仍十日后见。”

    “那是自然,”薛容玦看着他,“公子今日相约可还有其他事?”

    牧平也愣了一下,笑道:“只是担心姑娘这边不顺利,既是如此,今日赶巧不若一同转转?”

    夜市千灯照碧云⑤,她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夜景。

    曾经,一旦入了夜,京都便如空城一般苍凉寂寥。

    薛容玦早已跃跃欲试,便兴致勃勃道:“好啊!”

    只是不巧,二人刚刚迈出天一楼便看到了两个熟人。

    柳凭风在一旁沉默地走着,看得出有些烦躁却又因对方是公主不得拂袖而去。

    盛璐沅似是毫无所觉,仍笑意盈盈地和他说着话,毫不在意他硬邦邦的回答。

    “安乐见过三公主,公主万福。”

    “臣见过三公主。”

    盛璐沅笑着拉起薛容玦的手:“安乐也出来玩。”

    她好奇的眼光在薛容玦和牧平也之间来回打量着。

    薛容玦感觉到了她的调侃,解释道:“和兄长一同出来,正巧与牧公子碰着,这便要去寻家兄了。”

    柳凭风突然开口道:“相逢不如偶遇,不如我们一同游玩。”

    盛璐沅拉着薛容玦的手僵硬了一瞬,随即笑道:“是啊,人多热闹呢。”

    薛容玦正在思考该怎么拒绝,便听到牧平也清冷的声音:“在下同郡主还是不打扰公主雅兴了,若是有机会再一道也不迟。”

    柳凭风正欲张口,盛璐沅抢先道:“牧大人说的是,那便下次再一道,我们先行一步了。”

    薛容玦与牧平也看着二人渐渐走远,才转身向反方向走去。

    “这柳凭风看着挺聪慧一个人,”薛容玦笑着摇了摇头,发上的步摇跟着轻轻晃动,“怎在这件事情上想不开?”

    牧平也看着身前轻轻摇动的步摇,只觉自己的心也跟着轻轻颤动,故作镇定道:“他还是年轻,以为自己看得通透,却因果颠倒。

    “他只觉得,若能得姑娘应允,你们二人的婚事便能成,柳家则不得不站在太子一边。

    “可他不知道,是柳家选择五皇子,联姻不过是结果而已。”

    薛容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打趣地看着他:“说起来,牧公子也没年长柳二郎几岁,怎的口气像一位垂垂老者?”

    “虽未年长几岁,”牧平也的眸光看向前方,变得深邃晦暗,“经历的多了便看得清了。”

    薛容玦听着他的语气充满沧桑故事,她微微转头。

    他今日仍是一身月白长衫,孤傲清冷得像夜空那明月。

    只是,他浑身散发着无尽的惆怅与寂寥,像是站在云端俯瞰这人间烟火的飘逸仙人。

    不知为何,薛容玦很想打破这份寂寥,想将他从云端拉入这人间盛景。

    她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幅折扇递到他眼前:“公子瞧瞧,可还喜欢?”

    牧平也垂首看到她小小的脸上满是期待,他接过折扇打开,是一幅夏日童子玩闹,充满了童真野趣。

    他低头看着扇面,薛容玦看不清他的面容,以为他不喜欢,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不喜欢?无妨,那我再重新画一幅便好。”

    牧平也珍而重之地收起折扇,轻轻道:“喜欢。”

    他的眸中染着笑意和薛容玦看不懂的情绪,他转过头笑道:“我很喜欢。”

    那一刹,烟花在他身后绽放,他的笑容如烟花般绚烂。

    她希望烟花永不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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