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观影回到峰上时已是深夜。

    下定决心是一瞬间的事，如何完成却要花费很长时间。

    幸好，还有一点时间来得及规划好一切，林观影松了口气。

    各峰景色大同小异，从这里望去，能看见与各峰完全不同的景色，那是大片大片瓜田和竹子篱笆，还有长长的、平稳的石子路。

    路上有着灯，用法阵控制着，到了夜间便亮起来，为归家的人做小小引路人。

    若没有周围灵气，这里与凡间景致没什么区别。

    林观影静静观赏，没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

    收回视线，林观影朝自己院中走去。

    她以为林鹤声会阻止，然后这件事情最后会变成她一意孤行。可他同意了，这是林观影头回觉得她并不了解这位相伴近五百年的师弟。

    作为师傅的首位弟子，是光荣的，也是艰辛的。

    练剑很幸苦，不到百下，沉木剑就让她手酸，汗水常会模糊视线，眼前时常只能看见那剑影。

    师傅的任务总是很严苛，初入剑道的她偶尔也会觉得喘不过气。

    很累，很累，但还要坚持。

    她也曾哭过，可哭累了会头疼，头疼就没办法完成师傅的任务了。

    所以她不流泪，流血也不流泪。

    不记得是怎么挥出师傅最得意的一剑了，旁人的称赞也早已烟消，只记得眼前剑影重重，然后强撑着站起来的竭力感和疲惫。

    成为师傅的弟子很有用，付出的努力也很值得，她的剑术便是过了这么久，也无人能超越她。

    石板路无声，林观影面色平静。

    或许是天生无情，又或者是她不善表达，冷漠时常与她结伴同行，天衍宗上下无一朋友，无人敢亲近她，甚至害怕她。

    索性不再参与那些事情，只专注于剑术，逐渐的，她的剑意越发凌冽、寒意伤人。

    师傅也不是自己的对手，自此以后，再无人能让她使出妙花剑法，可收起剑之后，自己心中只剩下茫然。

    林鹤声就是此时成为她的师弟。

    她除了剑术，没什么可教他的，师傅却说师弟不必登上剑道顶峰。

    自己不明白，如果不是为了剑道，为什么要收下师弟？

    师弟充满奇奇怪怪的想法，每时每刻都说自己想要闯荡江湖，师傅一改严苛的标准，对师弟总是选择包容。

    林观影瞧着，却没有多少情绪。

    她的情绪，那些喜悦、悲伤的情绪，早在一次又一次挥剑中消磨。

    师弟不必每日练剑，更不用承担起作为师傅弟子的“责任”。

    那些必须优秀、必须出色、必须远胜于同龄人的责任，他都不必去做。

    那些已经由自己、这位师姐完成。

    师弟自由的活着，人群环绕着他，靠近着他，林观影远远看过他一次，仿佛看见了一个梦。

    后来她不再去，刻意避开那些能遇见的道路。

    她不靠近，林鹤声也不敢去靠近这位传闻中的天才师姐，渐渐的，天衍宗人人都说他们不合。

    林观影不在乎，专注于剑术，随着时间流转，她的程度，到了无人敢挑战的地步。

    那个时候，林鹤声进入了他心心念念的江湖。

    那是林观影第一次没有练剑，一整日坐着，从白日到星辰满天，再到晨光熹微。

    寒意满身时，林观影想明白，那种不敢遇见、下意识避开的情绪——是羡慕。

    她说不清羡慕什么，是自由？还是随性？

    也许是所有。

    她也选择入凡间，不同于往常，她没有任何任务，只是因为想去看看。

    她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师弟说的江湖。

    林观影意识到，那是个自己永远进不去的地方，她的心境和师弟完全不同，她的心里只剩下剑道，再无其他。

    林观影想明白，漫无目的地继续走，没了找寻的东西，脚步也变得轻松起来。

    她走过长街，听卖糖人吆喝；她走过荒野，萤火星星点点：她走过湖泽，看山间奇景。

    偶尔遇到不平之事，她也会挥剑，帮助那些人。

    她不知道江湖在哪，要如何去，也不知道去了江湖要做些什么事，完成什么任务。

    她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遇见她的第一个徒弟，一个无家可归、被人欺负的孤儿。

    她驱散那些人，想了想，把他带回了天衍宗。

    那时她已经单独有了一峰，在天衍宗有了举重若轻的地位，她不必在意旁人言语。

    事实上，即便那些人说出花来，也没法改变她的想法和决定。

    后来师傅离去，她收徒再无人敢置喙。

    峰上人也逐渐多起来，直到她收下莫三心，并宣布这是自己的关门弟子。

    大殿里，自己与年幼的莫三心遥遥一望。

    莫三心看不清她，她看莫三心却清清楚楚。

    林观影清楚看见她的慌张、不安和迷茫，莫三心旁边的少年很有修道资质，天生剑骨，是难得的奇才。

    任何一位修道之人，看了云墨清，便不会再去在意莫三心。

    后来林鹤声私下说云墨清很像她，日后说不定会成为新的剑道顶峰。

    后面那句或许会成真，但前面那句错了，云墨清不像她，一点也不。

    她没有在云墨清身上看到与自己的相似之处，看着莫三心，却愣了神。

    自己当时也是这般，面对师傅，除了惶恐便是害怕，不是像云墨清那般挺直了腰，没有半点慌张的。

    在不被人注视的莫三心身上，她看见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受伤的自己。

    那个被指责不孝、不义的自己。

    她这一生，不会做徒弟、不会做师姐、不会做自己。

    林观影看着莫三心，她萌生一个想法——当位好师傅，一个不同于师傅的师傅。

    成为师傅的弟子很有用，付出的努力也很值得，她的剑术无人能超越。

    这是自己从前的想法，她总是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

    林观影后知后觉，她终于承认，成为师傅的弟子不快乐，那很痛苦，叫她于无人处流尽泪水、于无声处消磨情感。

    所以，她要成为一个让徒弟们快乐的师傅，让徒弟们无忧无虑地活着。

    为了做到这一点，她付出什么都可以。

    林观影想了很多，有些事有结果，有些没有。

    素白的手指上布满茧子，旁人说不好看，林观影却觉得挺好，她就是想用这双手，撑起属于徒弟们的桃源。

    林观影轻轻推开门，动作小心，现在已经很晚了，她不想吵到他们，还有......

    院落里的灯火照亮了林观影微微惊讶的神情，灯影重重。

    林岁安作为大师兄上前笑着道：“近日是除夕夜，我们猜到师傅会忘记，就在院子里等师父回来。”

    林少序笑着将师父迎进来，院中桌上满是菜肴，香味满院。

    “师父，这个是小师妹的新年礼物，她去了静心湖不能亲自送给你，她说她希望师父新的一年开开心心，多吃好吃的。”

    “这个是我的礼物，我也希望师父开心，事事顺遂。”

    林观影接过，是两个大大的盒子，大红色灯笼下，白衣也沾上红色。

    一身冷意褪去，只觉手中沉沉。

    林岫心笑着祝愿师父新的一年开心、如意，他的双眼虽说不能完全视物，却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林岁安几人知道师父是个不善言说的，没让师父说什么祝福语。

    几人将师父带到桌边座下，林少序热情讲解：“这是我们四个一起做的，师父尝尝。”

    林观影从进门开始就愣住，直到此刻回神：“好。”

    灯下人影交叠，满院欢笑。

    林观影看着徒弟们拌嘴，争谁的甜品最好吃，她眼底含笑，想到一个时辰前林鹤声问她值得吗，她回答不后悔。

    此刻快乐在她眼中具象化，林观影想，她不后悔她的回答。

    天衍宗*静心湖

    莫三心看着眼前的湖出神，不知道师父和师兄现在在做什么。

    莫三心伸出手，无聊的把玩自己的手指，肯定是在庆祝新年吧...唉，这地方她居然要待满整整一个月！

    真是要无聊死了。

    看守的弟子没收了她的话本字和其他无关玩意，她本也只是想碰碰运气，谁知遇上个严的，只能任命上交了。

    静心湖，顾名思义，就是让人静下心来。

    师父说自己有入魔的迹象，知道事情严重，莫三心不敢糊弄，可静心决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要念的。

    念累了，莫三心就会给自己找点乐子。

    自己和自己对话，或者突然大喊两声什么的。

    纯是自娱自乐，没人她也不会觉得尴尬。

    百炼心境封印她的情感，师父说是为了修道，莫三心明白是胡扯，却不戳穿。

    师父虽然不会撒谎，但对自己的好都是真的，既然有不能告诉自己的缘由，她也不会去问。

    师父不想说，定是有她的原因的。

    莫三心肯定地点点头。

    天衍宗不少人都说妙花长老太过“溺爱”弟子，有求必应。

    事实却也如此，可反过来，师兄们和自己也十分相信师父，师父做什么都是有她的道理的。

    就算没有，师兄们和自己也能编一个出来。

    人与人交心，是需要很长时间的，这百年来，他们与师父之间，早就有了深深的信任。

    莫三心躺下，盯着一处出神。

    思绪漫游天地，没有边际。

    突然有道声音出现，打断了莫三心的神游。

    “莫三心，你想不想出去？”

    这声音男女难辨，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出现在她脑海。

    莫三心坐起：“谁？”

    质问声响起，无人应答。

    “我是你啊。”

    莫三心皱起眉，听完顿悟道：“你是心魔吗？”

    语气里有说不出来的兴奋。

    那声音迟疑两秒，像是不确定如何回答。

    “我是。”，那声音犹犹豫豫回答。

    “那你怎么证明你是心魔呢？”，莫三心重新躺下。

    虽说她搞不清楚这是什么，但暂时看不出意图，刚好她无聊，可以陪自己聊聊天嘛。

    莫三心身上有林观影为弟子们做的屏障，她丝毫不怕，语气还带了点不耐烦和催促。

    心魔：“......”

    “我知道你此刻的想法，你现在在想这是什么东西，刚好可以拿来玩玩。”

    心魔努力证明自己，莫三心听完沉默了。

    她是这么想的没错，但说出来怎么这么奇怪。

    心魔大概也觉得奇怪，一人一心魔半天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