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玦

    沈季随意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示意晏重之进去说。男人只好先安排了一旁侍立的族人将小公主带去歇息,自己则跟着进屋,沈季便也跟进去,回身插上了门。

    屋内像是早知道他二人要来一般,窗子被堵上看不清光,明明是白昼却仍显得昏暗。桌上一盏烛台正燃着,铺好了笔墨纸砚,桌旁拉开了两把木椅。沈季和晏重之一进门便熟门熟路地在木椅上坐下,沈季看着很是上火,却只是抿了抿唇未发一言,自顾地拉过纸笔写了起来。

    烛心噼里啪啦地燃着,晏重之静坐在一旁,拿手肘抵在桌上,一手抚过眉心。沈季倒也并非急躁的性子,写着写着便也平静了下来,不一会便搁了笔,将墨痕未干的纸搁到晏重之的面前。

    晏重之便是不看也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还是无奈地拿起来瞧了瞧。这人向来冷面冷心,仿若分毫不懂七情六欲,唯独在面对他那个主子时屡屡破功。果不其然,纸上赫然便是沈季蕴着怒气的字迹,质问他明知齐瑾的逆鳞不可碰,却还是处处为难,置她于不顾。写着写着,他似也知道齐瑾对江意的态度有些过了,便在笔下替他主子道歉。

    晏重之看后也只摇了摇头,将这纸拿起,放在烛台上细细烧了,觉得此事问题根本不出在他们二人身上,只他与沈季也无话可说。沈季是被齐瑾捡到身边的,听闻从小便是个哑巴,也正因如此,更加上经年累月的试探与磋磨,齐瑾才算对他彻底放心,沈季也才能如愿随她左右。

    屋外的人声已然远去了,一位侍从微微躬身走在前面给小公主领路,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庭院前。晏府内亭阁楼台数不胜数,各具特色,这庭院显然不比方才齐瑾的小楼富丽堂皇,而是如小家碧玉般处处透着精巧。

    侍从领她到门前便福身无声地退下了。江意迈步进屋,就见屋内的一应物件已备好了,只是还未分给她指使的丫鬟小厮,偌大的庭院内现下便只有她一人。小公主便走到床边坐下,将装着赤阑的盒子搁在床面的一边,整个人则向后一倒,仰面躺在了床上。

    方才出了小楼,她才想起那女子的名字代表着什么。齐瑾,正是鱼凉唯一的公主,她刚逃婚的未婚夫的妹妹。想到这,江意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手臂遮住了半边脸,很是有些心虚。转念想到错过的哥哥,她又有些疑虑,神情渐渐凝重了起来。

    她与齐瑾从未谋面,只是幼时曾听哥哥提起过这位邻国的公主。今日一见,齐瑾虽的确如哥哥口中那样,明媚璀璨如夏花般夺目,与她这样活得谨小慎微却又娇气顽劣的公主仿若是两个极端;可话语间却字字藏针,似乎对她有着些许莫名的敌意。

    哥哥和她现是什么关系?哥哥人又在哪?这些哥哥在家书里从不会说。江珩最多月余便会差人送信回燕汜。三位胞亲的每一步行事他都细细嘱托,才得以让他们母子顺利在宫中安然无忧。唯有他自己的事,次次信上皆写“珩安好,勿念”。江意又有些低落地想,齐瑾确实应该生她的气。她对自己的亲哥哥实在了解得太少,连外人都不如。

    屋外日光正好,小屋的窗子却被封死,屋内一片昏暗,只余一盏烛火在微微跳动。沈季和晏重之相对无言,漫长的沉默后,他又拿过一张纸铺在案上,提笔写道:“靖水近来甚是躁动,殿下的意思是让你去敲打一番。”晏重之只看着他写,一言不发,简直比他还像个哑巴。沈季也不急,复提笔添道:“此番护送承华你也多有劳碌。听闻靖水王池隋长女池步月已至婚龄,池隋为她备下的妆奁,其一便是那半块玉玦。”

    沈季写完这句便搁了笔,将面前的纸缓缓移至晏重之的面前,他虽口不能言,举手投足间却似是自带着一股稳重自持,仿佛自信面前这人不会拒绝他。而事实竟也的确如他所料,读到“玉玦”二字,晏重之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便陡然一凝,双目牢牢盯着面前的纸,似是要从上面看出朵花儿来。沈季自知猜中了他的反应,却也并无什么骄矜之意,只是神态平静地端坐着,双目放空看着面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沈季方收回了思绪,便听得一旁的晏氏少主终于舍得放下了那仅有两句话的纸,语气凝重地朝他问道:“你们都知道了什么?”

    沈季便无声地弯起唇角笑了笑,并无讽刺之意,只是对这位少主怀着些许的同情。晏重之见他不语,便僵硬地将目光移开,转而盯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衣袖的布料。沈季也无心逗弄他,又拣了一张纸,拿起笔写了起来。

    屋内二人间有一人不会说话,晏重之再不语,气氛便格外凝重了起来。他微微侧目看沈季在纸上写着什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轻声叹道:“何必如此。”

    而一旁执笔沈季也并无他想象的那般轻松写意,只见他将一张纸涂涂抹抹了数次,才搁下笔,将纸张递给晏重之。晏重之接过,便见到上面几次增改,最终在空白处只余两个字清晰可见。

    "玦",“慎”。

    月上枝头时,小屋的门才“吱呀”一声被推开,晏重之和沈季相继从里面走出来。屋外已无人值守了,小池塘倒映着天上满月的莹莹光辉,四下皆静悄悄的。晏重之只朝着沈季略一拱手,二人相视间,仿佛有百千句话尽在不言中。夜色已深,二人便不再多言,匆匆分别离去。

    晏重之一个人走在夜路上,这条道上的侍卫早已得过吩咐,纷纷散去全府其他各处,将这间小院空了出来。他下意识紧攥着袍袖,不断回想着方才沈季写下的话。沈季无异于齐瑾的鹰犬,既然他已有所耳闻,那齐瑾必然只会知道的更多。正是知道这点,齐瑾才敢毫无顾忌地驱使他,使整个晏府成为鱼凉王室的助力。

    玉玦他不得不取,靖水也不得不去。想到又要离开,晏重之颇有些头疼,这头疼之中又却夹杂着几分恍惚的失落感,仿佛忘记了什么事一样。想了半天也没什么成果,眼看他的住处已然在近前,他索性不再费神思考这些有的没的,迈步进了院门。

    这座院落是府内最为端庄宏伟的,夜已深了,院内却还点着灯,门口有小厮倚着院门歇息。听到他的脚步声,那小厮连忙站起,快走两步迎了上去,边利落地接过他的外氅。晏重之往院内瞧了一眼,只见院内佣人无一人去休息。他便颇为无奈道:“不是嘱咐了让你们先睡下,如今已几更天了,不必等我。”

    那小厮只嘻嘻笑着并不回答,三两句便把这话给岔开了。谁都知道他们这少主最是好脾性,对下人尤为优待。他时常有与人商议事情直至深夜的时候,便早交代了院内一干人等不必等他,夜若深了自去歇息便是。

    最初府上还有人看不惯这种做派,晏府内并非所有人都能冠以晏姓,这些下人便多是从依附晏府的旁支中选出。晏姓的族人还能领到个清闲的差事,可偌大一个晏府,便总有些脏活累活需要分给异姓旁支。久而久之,许多依附族群说是晏府中人,实则也不过是晏氏世代豢养的下人。这位晏府少主想脱了他们的贱籍,不止晏姓族人颇有微词,便是那些异姓也未必便感念他的恩德。

    昭朝天下分封为五郡十三国,晏府在各国皆建有府邸,虽居闹市却不问世俗。自晏氏一族自西北迁徙而来,四百年间族人已扩充了数倍,大多是前来依附的异姓旁支,期望得到晏府的庇护。

    只可惜,晏重之在心中冷笑了一声,晏府既已入天下局,便不再是什么世外桃源。依附而来的异族承担的便是府上的杂务,与晏氏招惹的祸端。

    都说财帛名利最动人心,而乱世之中便是片刻安稳也能使人飞蛾扑火,趋之若鹜。

    他这一屋的佣人便是如此。他方出任少主之时,府上多的是蠢蠢欲动之辈。晏府素来不与王室交好,但便是那时,他为迅速执掌晏府借用了鱼凉王室的力量,也因此有求于齐瑾,鱼凉晏府中才能有她主仆二人的一席之地。

    整顿之后,他曾有意放异姓旁支离府,可惜众人少有愿意离去者,他便只得下令不得苛待旁支。

    众人领着他进屋歇下,服侍着他洗漱安寝,为他吹灭烛火后便相继退下了。晏重之独自躺在床上心绪翻涌,种种事情桩桩件件皆一齐挤冒上来。四下无人,夜已深了,他面上便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许疲惫之色,食指屈起揉了揉眉心。

    困意渐渐席卷了他,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把江意弄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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