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

    已入深秋,本不该是桂落满肩时,只是帝都此时尚存暖意,方留有暗香盈怀。

    飘落的黄花馨香难得几时,枝桠间日薄西墙,将三人的身形映在地上,拖拽出颀长的影子。

    本不该有疏漏,他的名字的确如此。晏玦闻言微动了动唇,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蜷起,看向她的眸光宁静平和。

    “……是。”

    他应下,面上却并无久别重逢的欣喜,反倒微微垂下了眸,将神情隐在落日的阴影中。江意抬起眸,并没错过他身侧紧握的双手,与对面纪沅陡然扬起的笑意。

    “是呀,晏公子……”那位长公主闻言桃靥恣绽,连眉梢也高高扬起。秋风冷极,可她却恍然不觉。

    “许多年了呀。”

    春日的暖阳比如今温柔得多,一朵桃花兜兜转转飘落在地,引得湖边喂鱼的长公主抬起头来,与一身红衣张扬肆意的少年对上眸光。

    院墙旁是一棵古树,那少年正扶着枝条坐在树上,两条腿荡在空中摇摇晃晃,见她看来,也只回以嬉笑的神情。

    “早听闻阿沅有天人之姿。”他微微向前探出半边身子,笑嘻嘻地逗她:“今日得见,方知传闻亦有非虚之时。”

    宫中侍卫无数,她并不担忧自己的安危,只为他一句“阿沅”微微失神。小少年看上去稍稍年长她一些,却还未加冠,腰间佩着一柄玄色长剑,似是哪家的富贵公子。

    池边的红鲤四散开来,桃瓣卷着碎叶落下,盈盈浮在水面。从未有人这般亲近地唤她,使她闻言微微羞赧,低垂了眉目,温声问他:“还未请教公子名姓。”

    他的形迹鬼祟可疑,她本随口一提,并没打算当真问出什么来。可那少年却只偏头一笑,毫不迟疑地回她:“我么,单名一个‘珏’字便是。阿沅若有意,随你唤阿珏好了。”

    小姑娘粉雕玉琢,红了耳根的模样可爱非常。他本蓄意逗弄她一番,却见她只垂下双眸,低声喃喃了两句:“阿珏,阿珏。”

    他被这两声唤得心头一跳,不自在地轻咳了声,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笑着看向循声望来的小姑娘:“珏如此信任阿沅,阿沅可莫让人寒了心。”

    他本意在警示,她却仿若没听懂一般,只微微扬起唇角,笑着颔首,眸中倒映着湖光潋滟。

    “自然。”

    此去经年,她从未走出过这片宫城,也当真信守诺言,从未向人提起过他的行踪。直到今日宫宴,她被江意拉去旁观,才在那人转过身时,看清他的面庞。

    他的面容与少年时一般无二,眸光中却少了些轻佻灵动,多了几分温润平和。

    她微仰起头,细细地描摹着这张面容,分明并没参与酒宴,却像是带着些许醉意。

    “我从未找过你,信守着我们间的约定。”她勾起唇角,瞧着那人失神。

    “即便你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即便我仍记得这张面庞。”

    她的话语间带着笃定,掷地有声。江意正站在晏玦的身侧,却并没看向笑语晏晏的她,而是侧过眸,看向晏玦的唇畔。

    他并未笑。

    即便这样一位金枝玉叶在细细回味他们的过往,他的神色依然是紧绷的,唇角平直,似是想要开口,却最终未曾出声。

    因为她还说——

    “你那时总是笑着,告诉我,你叫阿珏。”

    可那不是他。

    背后的真相他谁也无法告诉,少年时的晏珏做了什么,连如今的他自己都不清楚。

    晏府的珏少主不再记得那样一个春日,那样一次相识,只留下少女一个人停在过去,一遍又一遍地期待着重逢。

    她等的人是晏珏,而不是面前的晏玦。

    却没人可以告诉她。

    日头渐渐从墙根落下,只留下天边的一片明霞。当余晖也已消逝殆尽时,她终于停下了不住的喃喃自语,颤动的鸦睫下掩着不安,强作欢颜地问他:“你呢,阿珏?”

    你还记得吗?

    日光昏暗,连带树下静立的人影都好似陷入死寂。等到他终于张开了口,抬起眸来,看向她,似乎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一片冰凌。

    “抱歉,安阳殿下。”

    “从前的事,我记不清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两位公主听得清楚。难以言喻的恐慌与屈辱一同涌上心头,纪沅抿紧了唇,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泪水不由自主地盈满了双眸。

    “无、无妨。”

    她或许从未说过什么出格的话,也从未经历过这样浓烈的情感。分明是在她的宫城里,她却仿佛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鸟;分明不堪忍受这样的境地,却仍旧扯了扯唇角,轻声替他辩解道:“许多年了,大约,你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无碍的。”

    她紧咬住下唇,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又在江意担忧的眸光中摇了摇头,强作笑意地解释道:“很晚了,我该回去了……天很冷了,我没带外氅出来。”

    晚风似是终于吹醒了她,纪沅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匆匆低垂下眸同他们告别。

    “我该回去了……抱歉,阿意,抱歉,晏……晏公子。”

    江意有些迟疑地上前半步,纪沅便飞快地抬起头,推拒了她的好意,却仍笑了一声,告诉她:“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来找我就好。”

    她知道自己此时必然可悲,只当全然听不到他们的话语,兀自折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去。

    江意便怔怔地望着她的身影,看到她始终未曾停留,步步出了庭院,消失在转角的长廊中。

    日已落了,弯月爬升,又是一朝夜色。不知过了多久,晏玦垂在身侧的手终于动了一下,像是陡然清醒过来一般,僵硬地侧过脸,看向身旁的小公主。

    江意仍在那里,正拿脚一下一下地碾着地上飘零的桂花。看到她的身影,晏玦不由自主地暗自舒了口气,接着便微蹙起眉,问她:“几时了,怎么还在这站着?”

    江意闻言立时敛下了方才的心绪,仰起头若无其事地回他:“宫中席宴约莫都已散了。要问我?你不记得来时答应过我哥哥什么吗?”

    晏玦神情一顿,终于想起殿门前江珩的那句“有劳”是何含义。

    还不等他稍稍放松,小公主便苦着脸嘟起了嘴,朝他伸出了双手:“我扭到了脚。”

    晏玦下意识地接住她前仰的身子,闻言皱起了眉,却见江意又不安分地从他怀里挣脱,按住他的双肩将他翻了个面,随后从后方微踮起脚压了上来,两只手在他面前打了个结,环在他脖颈间一晃一晃的。

    他一句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感到后背一阵大力压来,不得不微躬下身子,拉着她的双臂把人往前带了带。江意见他如此上道,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索性趴在他后肩上,指使道:“重之哥哥,背我回去吧。”

    方才听闻她受伤,晏玦下意识地想检查她的伤势,但一提及伤势所在,又觉得很是不妥。只是经她这么一闹,晏玦倒是把之前满心的烦扰纠结都暂且忘在脑后,只顾得上扶着她在自己背上趴好,唇边不自觉地扬起些许笑意,问她:“你在家里也这么欺负江珩么?”

    江意闻言只哼哼了两声,将下巴在他背上轻轻磕了两下,似是在催促他快些启程。晏玦倒也未追问,又顾念着她的伤势,只好脾气地伸手托住她两条腿弯,依言背着她前行。

    他的唇畔微微噙着笑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江意却也将脑袋搁在他的肩上,掩去了眸间犹疑的神色。

    他是谁呢?

    她总觉得哥哥和齐瑾都知道,试图旁敲侧击地打听时,却总被几句话给搪塞过去。今日晏玦与纪沅的神情明显不对劲,她若是再看不出这人身份可疑,便真是白活了这些年。

    此处零星散着巡查的侍卫,晏玦耳力过人,早在双方碰面前便能背着她另拣小道前行,一路上倒也没遇见旁人。江意抬眸看向面前仿若无边的宫墙,月色如水,将两人的身影映在身前。

    四方天内箍住了不少儿女,她生长在此,却不想留在这金丝笼。

    “重之哥哥,我改主意了。”

    小公主的脸庞正对着他的一侧耳,江意偏了偏头,说出的话便好似正在他耳畔呢喃。

    所幸夜色昏暗,遮住了这人迅速染上潮红的耳根。晏玦本人却还恍若未觉,闻言只轻“嗯?”一声,算是接了她的话。

    江意说完这句,便屏住鼻息,稍稍凑近了瞧他的一侧脸庞。如愿见它微微变了颜色,小公主这才心满意足地缩回了脑袋,继续方才的话。

    “在宫殿里种芙蓉有什么意思,到处都要最好的,帮衬的下人也无数,可见不得那人真心。”

    她趴在晏玦背上的脑袋微微摇了摇,在无人得见处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意,装作不经意地喃喃低语道:“若是那人真心待我,自然要把芙蓉种满我俩的小院前,无论刮风下雨都要由他亲手侍弄,这才算他有几分在意。”

    背着她的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因而也无从推断她的心中所想。晏玦沿着小路前行的脚步不自觉地微顿,而后沉默了瞬,才发出一声轻笑,略略低沉了音色开口回她:“你倒是会磋磨人。”

    江意显然并不满意他这个回答,却也明白一时半会逼不出他的好话。这人活像只呆头呆脑的小鱼,需得人戳一下才肯摆一下尾巴。若是戳得使力了,他便一溜烟地缩回到石头缝里去,一整天都不再出来。

    于是她便也大人大量地不同他计较,只轻“哼”了声,环在他脖颈上的双手摇了摇,似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晏玦无声地勾起唇角,便听耳畔的小公主故作傲气地念叨道:“这分明叫做‘愿者上钩’,看不惯的便不要来了。”

    见他还只是笑笑,并不出言应和或驳斥,江意有些气恼,便故意出言挑逗他:“说来还有一件事,倒是某人不可不知的了。”

    身下的少主似是闷笑了声,回她:“愿闻其详。”

    江意便长长地叹息了声,深沉道:“都怪我父母双全,上有兄长下有胞弟,若想带着我去哪,可不是件容易事。”

    晏玦便紧了紧托着她膝弯的双臂,笑着回她:“没想带去哪。只若是你家兄长亲自把你交给某人,又从何论处呢?”

    江意被他陡然的发问一噎,登时忘了自己原先要说些什么,只好气鼓鼓地拿下颌给他的脊背来了一记。晏玦则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岔路,拣了条没人的前行,暗暗压下心间不住翻涌的恶意。

    她也许知道了。

    他今日的言行实在诡异,若小公主执意问他,他也无话可说。可当只余他们二人独处时,她却自在地移开了话题,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常。

    可就是这样,才令他更为不安。

    无论她是真呆还是假傻,一直将她留在身边,对局势只会有害无益。他不是未曾动过一瞬的杀心,但想起同在宫内的江珩,最终还是敛下了这份恶意。

    背着的这个人是鲜活的。晏玦紧了紧托住她的双臂,不时回一句她的念叨,面上却并无多少笑意。耳畔是小姑娘叽叽喳喳的调笑,他们走到晏府的住处时,一弯残月已然挂上枝头。

    守门的下人已然看到了他们,正招呼着人往此处赶。晏玦便轻拍了怕江意的腿弯,躬下身将她从背上放下,在回身搀住“哎呀”直唤的小公主时,平直的唇角却又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

    “到了。”他伸手搀住她,任由她倚靠在自己的身上,看向她的眸光中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去给你找府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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