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阁内焚了香,星月炉内燃起点点烟火,宛如天边星子困于银炉之中。宫人穿梭于桌案边,提壶为座上勋贵一一斟满金杯。

    香气太盛,习武之人五感灵通,熏得晏玦不自觉地蹙起了眉,索性一手支起下颌瞧着地板发呆。宫娥上前为他添酒,也被他无声地挥手拒绝。

    似他这般明晃晃地拒绝添酒之人并不多,昭帝却也仅是轻瞥了一眼,便微偏过头同一旁的中官低声嘱咐些什么。阁门紧闭着,酒意涌上心头,室内闷得人格外焦躁。正中的舞姬一曲奏尽款款退下,经由晏玦端坐着的桌案时,还有人撩起遮面的玉袖,冲他露出个妩媚娇俏的笑容。

    女子的动作大胆至极,惹得阁中众人侧目。晏玦下意识地收起了支着下颌的手,眸光反倒飘向了重重倩影之后的江珩。

    他这一眼不仅江珩觉得奇怪,就连晏玦自己都面露不解。主位之上的昭帝却轻笑一声,同身侧的中官微不可察地颔首,向着晏玦打趣道:“晏卿风流。”

    一侧的中官则堆了满面的笑意,续道:“少主府上也没个当家的主母,不若陛下今日便成人之美,将此女赐作偏房了。”

    众人哄堂大笑,昭帝也笑着摆手,遣退了一众舞女,不再多言。晏玦则垂眸握紧了手中的杯盏,并没随着他们露出笑来。

    对面坐着一众王公贵子,池步月跟在众人之后嗤笑一声,齐瑾则端起酒盏送到唇前,借着这份遮掩侧眸看向身旁的江珩。

    将宫内的优伶赐予晏玦做妾,于他而言已然够得上羞辱。这话虽是出自一名中官之口,但在场的谁人看不出,背后隐下的正是帝王的意图。

    晏府兴衰全在帝王一人之身,如今式微至此,可怜仍有人一叶障目,不愿悬崖勒马,及时隐退。此刻的晏玦却并不如众人以为的那般悲愤,他正拿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上的纹样,也不喝酒,似是在想些什么。

    阁门大开,新的一队舞姬踏着琴音入阁。守门的宫人正欲重新掩上阁门,远处便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一人骑着马飞速赶来,还未跑到近前,口中高喊的话语已然传到:“走水!西角阁走水!”

    宫人闻言一惊,忙朝宫内的望火楼看去。日头已尽,望火楼上却灯火通明,西处灯笼高挂,潜火队正敲响铜锣,奔走着高声喝道:“西角阁走水!西角阁走水!”

    早有人飞身入阁禀报帝王,昭帝大惊,忙从座上站起,询问那人:“火情怎样?西角阁可还有人么?”

    其余人或许不知西角阁内现住何人,唯有晏玦猛然拄案站起,不顾手中杯盏都“咣”一声掉落在地。

    江意。

    对面的江珩也若有所觉地望来,看着他面上难看至极的神色,心间先前惴惴的堵塞竟一寸寸化作现实。

    他不顾座上的帝王也随之站起,直接朝着晏玦大步走去。但还未等他拨开众人挤到近前,晏玦便已足尖点地飞身跃起,直接从阁内众人的头顶横掠而去。

    这于御前无疑极为失礼,阁内当下便惊起几声此起彼伏的高呼。昭帝的面色一瞬便变得阴沉,但还未等他出声阻拦,晏玦的身影便已于阁内消失不见。

    晚风森冷,宫城的西角却已燃起滚滚浓烟。西角阁正在晏府住处一墙之隔,距城中的望火楼却颇远。晏玦一路顺着房檐墙头赶往西处,一手紧按出鞘半寸的太阿剑柄,冷眼看向下方飞速集结的潜火队,先他们一步前行。

    无需宫灯指引,夜幕下冲天的火光早已足够醒目。他怔怔地望向燃至半空的焰火,近似于无知无觉地于宫城内飞奔。

    八年前的那场火似乎同样如此,只是待他赶到那株桃树下,一切早已归于静寂。他从未听到过父母亲族火中的哀嚎,却又好似永生永世地活在那些焦黑人影的裹挟之中。

    而这场火才刚刚开始。

    只要他来得足够快,这场火便不会带走什么。他可以救下江意,就好似他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西角阁里似乎堆着不少冬日里备下的炭火,只是临近西处,浓烟便顺风扑来。断续的爆裂声从倒塌的木材下响起,仍未逃离的宫人哭喊成一片,晏玦分毫不顾炽热的烈焰贴近,直接抢身越过一个个慌乱失措的人影,往晏府的住处跑去。

    接二连三的闷响昭示着这场火仍未结束。四周的庭院皆被灼得面目全非,他掩下心间不住升腾的焦躁,凭着记忆一步一步朝那处小院寻去。

    江意的腿脚不便,最坏的结果便是她仍受困于那座小院中。但思及离席前昭帝陡然阴冷的面色,晏玦的心一沉再沉,按于剑柄上的手都止不住地颤抖。他习武多年,此时却仿若握不住这把剑。

    江意身份敏感,他也走的匆忙,晏府内几乎无人知晓她仍在院中。终于看到了那一片熟悉的角檐,晏玦飞身自墙头落下,绕到小院的门前。

    院门大敞着。

    只是这并没能使他宽心。晏玦伸手扶起摔在一旁的门板,眸光落于其上的一把铜锁。门板变形得厉害,是被人从外面强行破开的,但挂在门上的铜锁仍紧闭着,昭示着这里曾困住过什么人。

    可他走时分明并未锁门。

    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后怕,他只紧抿着唇,搁下了这扇破损的门板,面上神情不变,眼底眸光却愈发幽冷。一簇火引燃了院门旁的枯木,将他的一侧面容映得炽红。

    火势蔓延开来。

    他站在火中闭目,烧灼的触感爬上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却难以令他感到刺痛。门已破开,江意不大可能仍留在院内,遍地的烈焰不利于穿行,他便打算闭目感知她的去处,这会比直接进屋搜寻要快上许多。

    庭院……堂屋……他正于院内一寸寸探知她的气息,远处却忽然炸开震耳欲聋的尖啸,惊得地面都好似隐隐晃动。

    晏玦猛地睁开双眸,转头看向宫城的东方。

    天幕上升起了烟火。

    晚月与星辰皆黯然失色,漫天的烟火宛如细雨般散开,绚烂而灼目。

    帝王千秋,宴后的烟火仍旧。

    一队人赶往西角扑火,一队人赶往东城重新点燃。宫城的西侧团起滚滚浓烟,烈火冲天没入黑夜,遥遥同五色的焰火会合。

    “砰——”

    长街之上山呼万岁的喊声伴着漫天烟火直冲云霄,而晏玦怔怔地抬眸看向天边,烈焰环绕着他,只令他觉得无法喘息。

    他们在干扰他。

    所有的嘈杂都在迫使他无法静心,晚一分找到江意,她的处境便多一分危险。

    秋夜寒意砭骨,他背后的衣衫却为冷汗浸湿。压抑于心底的恐惧与不甘吞噬着他,一颗心被狠狠揪紧,好似有谁正在附在他的耳畔,轻声告知他:

    你仍旧什么都做不到。

    无论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还是此刻已然权倾一时的晏府之主,他能握住的东西一直都极少,少到他根本救不了任何人。

    指腹一寸寸下移,顺着剑柄抚至剑身,直至一滴鲜血从剑刃之下渗出,他僵硬的身体才终于开始挪动,流血的食指被他紧紧握住。

    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重之,你在……”

    这人的话没能说完,晏玦便已然闪身到了他的近前,鬼魅般伸手抽出他颈间露出的那截红绳。

    “呃……”云珏并没对他设防,被他一把拉了个趔趄,颈间坠着块玉玦的红绳也被他握在手中。云珏想出声解释些什么,却正对上他火光中苍白如纸的面容,嘴唇蠕动片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前火势刚起时,晏黎匆匆来寻他,托他一脚踹开了此处的院门。附近的火场中还留着不少人,云珏并不知院内住着谁,也没功夫在这久耗,只将院门打开后便折身离去。

    等搜救告一段落,晏黎提及江意腿脚不便,他这才猛然惊觉,重新往小院处赶。

    火的爆裂掩下了此处的声息,云珏瞪大了眼看着晏玦的手,看着他猛然握紧那枚玉玦,将指腹的鲜血涂抹在上面。

    这枚玉玦他随身佩戴多年,却从未见过眼前的这一幕。整块玉仿若有了生命,其内的红丝迅速蠕动起来,几乎在玉玦之上撑出裂纹。

    而晏玦只是冷眼旁观,仿若当下紧拽着红绳的手并不属于他。待红丝稍寂,晏玦便提起了那把太阿横在云珏的颈间,面上是一片淡漠。

    而云珏显然不能如他那般冷静。他好似呆愣住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直至寒凉的剑刃一寸寸逼近,刺破他颈间的肌肤,渗出丝丝血珠,他才干涩地开口,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要杀我?”

    晏玦并不回答,只是手腕翻转,将剑穗上那枚略小的玉玦按在他的颈间。云珏看不到颈上的情况,他只怔怔地感受着血珠渗出的刺痛,眸光落在晏玦的脸上。

    两人的血分别混入两枚玉玦,两枚玉玦又被一只手紧按着强硬地相碰,内里的两只蛊虫仿若遭受了什么刺激,拼命地挣扎着,将承载它们的玉玦都震得嗡嗡作响。

    冰冷的剑刃托举着抬高了云珏的下颌,迫使他错过了咫尺之隔的诡谲一幕。

    为什么?

    红光散去,晏玦缓缓地松开了手。云珏猛地回过神,紧握着颈间的红绳退开了半步。

    他想问他为什么,可当看清晏玦面上的神情时,又恍惚间觉得说不出口。

    这人的面色冰冷沉静,眸中却散乱无神,仿若有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愤恨蕴藏其中。他看来的目光好似隔了很远,像是透过他看向了别的地方。

    晏玦有些迟钝地后退一步,紧握着太阿的剑柄闭上了眼。四处皆燃起灼人的浓烟,天边绽开缤纷的焰火,而他只是紧闭着双眸,思绪好似腾空而起,俯瞰着整个宫城。

    火,与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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