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洞开的窗户漏进,窗棂哐哐作响,银缸里烛火摇曳。
躺在榻上的双手紧攥着拳,刚结痂的伤口涌出丝缕鲜血,顺着指缝滴下,血窝之中,滴滴答答绽放出一朵妖艳的血莲。
顾鸢长睫翕动,双唇干裂如快要烧枯的旅人,声音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备凉水。”
李忠最先听到这细碎的嗓音,跪驱到榻前,“殿下,您醒了?”满满喜色。
顾鸢强撑着一瞬拉回的清醒起身,李忠连忙扶起她,听见主子说又要备水,哀求着,“殿下,刚才院正说,合.欢散只能同房才能解,不然,会影响以后行房事。”
那又如何?
与她何干!
慕容霄自己做得蠢事,难不成还让她替他收拾烂摊子。
见主子不松口,李忠又掉转头哀求慕容焱,“二皇子,您快点劝劝殿下吧,这样损伤身体。”
慕容焱身形岿然如松,眉间那抹淡漠被月光晕染开,化成林间凛凛寒风,
“来人,备冰水!”
“二皇子,殿下!”李忠面上的惊恐之色难以名状,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缘故,主子和二皇子非要折磨主子的身体,可他护主心切,只想尽自己最大的可能,不要让主子伤害了自己的身体。
他几乎是拼死抱着顾鸢所待的那副躯壳,抵御要架起主子的侍卫,因为过度悲愤和用力嗓音变得嘶哑,“别过来,再过来我和你们拼了。”
两厢撕扯,极有可能伤到太子,侍卫们投鼠忌器,试了几次都被李忠毫无章法的混踢乱打击退,
僵持之下,竟变得束手无策。
已经有侍卫进来禀报,净室的冰水准备好了。
自始至终立于一旁的慕容焱,目不转睛地看着顾鸢,眉眼间分明染上了一层薄怒,他上前一步,将李忠拎起甩到墙角,
顾鸢咬着紫唇抬眸看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整个人就被他俯身拦腰抱起,顾鸢本能地去抓他身前的衣襟,回过神来才咬出两字,
“多谢!”
谢他带自己离开那处是非之地,谢他选择让她用冰水熬过去。
慕容焱面如寒玉,没低头看自己的三弟一眼,径直将这副羸弱略显纤细的身躯扔进了冰水里。
几乎要扑上去撕扯慕容焱额李忠,责备两名侍卫架着胳膊遣出殿外。
净室里,只剩慕容焱和顾鸢二人。
冰水刺骨,瞬间将她全身包裹。那种冷,仿佛能穿透骨髓,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然而,正是这种彻骨之寒,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爽,仿佛一把利刃,不遗余力地刮去这副身体所有的肮脏,
燥热的感觉在冰水的侵袭下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凉,
透彻心扉。
她闭上眼睛,任由冰水钻入自己的身体,她感到心跳在慢慢恢复平静,呼吸也变得悠长而深沉。
直到旭日东升,艳阳高照,顾鸢才从一片沉寂中睁开眼,
慕容焱坐在窗台前,金黄色的阳光透过院中古槐树纷乱的枝干打在他的脸上,透出几分若有似无的疲倦,她发了瞬怔,目光直直地盯着他深邃看不出情绪的眸底,轻声问道,
“你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是一种久别重逢的老友相见,透着妻子等回离家数月丈夫的喜悦。
总归不是三弟会问的。
他会迫不及待问大食一行如何?父皇如何说的?大食公主会和谁和亲?
唯独没有这份关心。
那双眼眸,泉水洗涤般明亮清澈,不含一丝一毫杂质,就这样望着他,慕容焱神色微动。
映在慕容焱耳郭里十分熟悉。
可眼前之人,分明是自己的三弟,是伤害了顾鸢的人。
慕容焱眸色一沉,面拢寒霜地起身,俯看着三弟,“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要好好对待她,你都做了什么!”
好好对她?
“谁?”她吗?
“答应过你什么!”的确,他和慕容霄之间,确实存在着不为人知的约定。
慕容焱眼中闪过一抹戾气,“你知道是什么!她现在有了身孕,为什么要签和离书!”
一夜功夫,昨日傍晚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已经有人向他全数禀报。
顾鸢隐去了心中浓烈的疑惑,嗓音极淡道,
“所以,是和离书,不是休书。”
即使是和离书,不是太子妃提出,而是慕容霄执意如此,都无法被原谅。
慕容焱冷喝:“太子妃可有行为不当之举?”
“没有。”
“可犯七出之条?”
“没有。”
“可对不起你和东宫?”
“没有。”
“可有谋逆之嫌?”
“没有。”
三弟每一声轻飘飘的回答,都好似在熊熊火焰上砸碎一罐烈酒,怒火燎原,所到之处必须皆为灰烬,
“那为什么要和离!”他一手拍在桶沿,冰水因掌波剧烈震动,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侵蚀。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冲破窗棂而出,木桶猛地炸裂开来,窗扇也受到冲击,被大力震开,歪斜地挂在半空,摇摇欲坠。
冰水在这一瞬间被内力激荡得四散飞溅,化作无数晶莹的水珠落下,在缕缕阳光里熠熠生辉。
顾鸢早在慕容焱走近时便站起身,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容焱,目光凌厉,
“因为他不配。”
慕容焱神色冷得如同淬冰,他右手微攥,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只要一瞬间,这玉扳指便能顷刻碎裂,碎片顺着轨迹,就能够划破自己三弟过分白皙脆弱的脖颈,
可他又听见顾鸢继续道,“慕容霄不配这个太子之位,配不上顾鸢日日夜夜的付出,更不配顾家的扶持。”
水珠顺着她含笑的眼角滑落,坚毅澈亮的眼眸在日光里泛着莹亮的光芒。
慕容焱的视线莫名定了一下,收了力道,脸色依旧阴沉仿佛能拧出冰水来,逼近质问:
“为什么不是你,下、罪、己、诏!”
“罪己诏?!”闻言,顾鸢神色和缓下来,暗沉的情绪被慕容焱身后那缕偷溜进来的阳光暖化,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对!就应该让他变得一无所有。”
*
被关在屋子里的慕容霄过分沉寂,他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黑暗与悄无声息,直到日光高悬,他仍感觉身处黑暗,目光呆滞地坐在床沿边,
任由自己庞杂的思绪胡乱地飞舞,就像被禁足时那样。
什么错过了最佳换回身体的时间。
合.欢散解了吗?
顾鸢知道了他的秘密,会不会作出不利于他的事情来?
他当真要生孩子吗……
最后的最后,脑海中最挥之不去的念头,竟然是:整整一个晚上,慕容焱和顾鸢俩人在密谋什么!
他面色陡然生变,眼睛赤红,猛地一下从床上站起,直愣愣冲向屋门,
因为每多想一分,慕容霄都感觉自己被戴了绿帽子。
屋门被大力地拉扯开,暑气稀薄的日光打在他的脸上,过分刺眼。
在他冲出房门的那刻,侍卫拦住他,陈汉拱手道,“太子妃殿下,二皇子有令,您现在不能出门,请回。”他昨晚回来复完命,就被派到这里守着太子妃。
这是在软禁他!给两人苟且留出充足的时间和地方!
“让开。”没了半分耐性。
这些侍卫是二皇子的亲信,他们不知道事情原委和几人纠葛,也无需知道,只听从二皇子命令,
纹丝未动。
坐在角落熬不住刚眯一会的雪雁,被声响吵醒,睁眼便看见自家姑娘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泼妇,挣扎着想要出门,
可她认识的姑娘,从来都是一脚踹一个,翻身跃屋檐,跳到马背上卷尘而走的人,不然,为何从小一点针织女工都没学会,还偷偷溜到战场上一两次,差点被老爷打断腿……
雪雁一瞬懵怔,她总觉得没睡醒,
做梦呢!
梦里的姑娘才是这样令人厌恶的贵女模样。
即使心下存了大大的疑惑,但雪雁仍替自己姑娘解了围,一脚踹到一个侍卫的腿窝,拉着自家姑娘冲了出去,陈汉出手拦截,与雪雁缠打在一起,她冲自家姑娘喊道,“太子妃,我拖住他们,你快走。”
慕容霄也不会翻身越墙,他朝院门奔去,仓皇间没走两步额头结结实实撞到了一股肉墙上,
“哎呦。”
他惊呼一声,扶住额头,身形稳不住朝后倒去,被慕容焱拦腰扶住,
待将他扶起,慕容焱立马收回手,嗓音清冽,“没事吧?”
方才慕容焱下意识的伸手相扶,落在慕容霄眼中,坐实了苟且的罪证。
他双眼幽幽,嗤了一声,“你倒是挺关心我嘛!”
见慕容焱眉心微蹙,慕容霄擎起双臂,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拿眼呷他,“你看到了?我没事,而且,好得很,我还有了身孕。我和太子二人举案齐眉,要不是昨晚你突然出现坏了我们的好事,昨晚我们便缠绵而卧了。”
慕容焱盯着太子妃看了许久,目光渐渐冷了下来,“你没事便好。”
说罢,正欲转身离去,慕容霄一手搭在他的肩头,从身后绕到身前,见此情景,陈汉使眼色让侍卫全数退出院子,雪雁正欲呼叫,也被陈汉捂着嘴拖了出去。
秋风将她面颊的鬓发悉数掀开,露出一张毫无瑕疵的脸来,
与记忆中的一般,美得惊心动魄。
慕容霄媚眼如丝,纤纤玉指在慕容焱耳郭处轻轻拂过,指尖从他下颌滑走,
“既然来了,二皇子走这么快急作甚,进屋坐坐,喝杯茶再走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