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最后一夜

    这是奥地列行刑前的最后一夜。

    火刑被安排在第二天的白天,但是犯人天一亮,就要被运送到广场上去。

    前方传来消息,一切顺利,场地已经被布置好了。本来,警卫署没有准备足量的干柴,但是豪森夫人让门房及时送去了新鲜的马料干草,化解了这场危机——她真巴不得他死!

    “行刑的时候,谁点火?不会又落咱俩头上吧……”

    奥地列躺在牢房冰冷的砖地上,最后一天,他被允许从十字架上下来,旁边放着一份简朴的晚饭。

    食物的香气传到他的鼻子里,他饥肠辘辘,但是又没有胃口。

    他只有力气做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情——把自己蜷起来,他肚子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昏昏沉沉中,他听见外面两个看守在对话——

    迈巴斯的担忧引来利姆的嗤笑。

    “你想的美!”

    迈巴斯急了:“难道你想?你不怕……?”

    利姆说:“倒是有人想。可惜豪森医生身份贵重,不然我看她倒是挺乐意的。”

    迈巴斯觉得他说的对。

    “你放心吧,就算是在之前火刑盛行的时候,也不会让谁亲自点火的。”利姆说,“有特别的装置,到了某个角度,柴火会自燃的。”

    “这是专门为渎神的罪行设计的刑法,从前烧死犯下严重罪行的女巫的……谁敢亲自动那个手啊!严格意义上讲,行刑的是太阳女神,怎么样?”

    “真……不赖。”迈巴斯干巴巴地说,目光不由得移向牢房里躺着的那个孤单的背影。

    也不知道是不是做父亲了心肠软,他有点想象不了那个场面……回忆起自己十九岁时的样子,这简直是人间惨剧……不过他的嘴可没里面那个那么臭,那么硬!

    不会真是这段时间天天揍他还揍出感情了吧!

    利姆不知他怎么想,安慰他:“咱们只要守着他到天亮就好了。”

    “怎么天亮就……那么早?”

    “装置是固定的,太阳的轨迹每天都变,什么角度,谁都说不好啊。”利姆说,“等待死亡降临,也是这个刑法的一部分。你想啊,你被绑在那里,动也动不了,天上太阳烤,你心里知道你会被它活活烧死,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刺激不?”

    “……”

    利姆毫不在意,嬉皮笑脸的……迈巴斯觉得他有点变态,不过没说什么。

    利姆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又想起别的事情:“昨天斯宾罗署长说,听证会通过了,咱们今后警卫署要从吉索老爷家搬出去,单独选址,你有什么想法吗?”

    迈巴斯心不在焉:“咱们怎么想,会对结果有影响吗?”

    利姆没有反驳。这对他们来说可是好事情,今后警卫署还要扩招,他们这些已经在里面的,少不了要升官,今后手下管个十个八个的,想想就美啊!

    “你说的对,选址咱们是说不上话,”他半真半假笑着说:“不过今后说不定会有自己的办公室,要是能自己选地儿,咱俩还在一块儿,啊。”

    迈巴斯鼻子里模模糊糊答应了一声。

    他们不再说话了。夜里真安静。奥地列躺在地上想,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去吃一点东西,但是他提不起那个力气。

    那两个警卫总算不来烦他了,他自己一个人待着,前几天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可他独自面对自己时,不需要强撑,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他根本没有他看上去那样无所畏惧——他怕死,怕的要死。

    或许他一开始就应该向豪森太太示弱的。

    那天,她照例来到他的房间。黑暗中,他看到她转瞬即逝的眼皮,在月光下有种奇怪的光泽。

    像是什么冷血动物身上的鳞片。

    丽萨·豪森浑然不察,她的手抚上来,就像握着手术刀那样冰冷。他身上颤了一下。

    “豪森太太……”

    “叫我丽萨。”她几乎没有焦距的淡蓝眼睛望着他的方向,只能捕捉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你小声点,明塔在隔壁。”

    他咬紧牙关,像承受着虐打那样。

    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鳞片一样的眼皮总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于是又隔几日,一天晚上,她半夜起身,他偷偷跟了上去。

    想着她的高度近视估计发现不了,怀着这样一种侥幸,他看见了——豪森家的花园深处,藏着一个小小的神龛,那个僻静的角落,豪森太太甚至不让身为花匠的儿子靠近。

    她身着睡裙,朝神龛跪了下来,奥地列更肆无忌惮地望着那周围的一切。

    他一开始想,她或许只是在祭奠她死去的亲人,想从中获得保佑。他从斜边看见她闭上的眼睛,眼皮之上,鳞片的闪光,像是什么美轮美奂的眼影的亮粉,但是她因为职业的关系,从来不涂那些。鳞片的存在点亮了她脸上每一条细纹,可是反而叫她看起来比平时美丽多了。

    静静的夜空之下,她睁开眼睛,淡蓝眼眸中,诡异的多了一条金色细线,像是蛇的竖瞳,奥地列觉得不对,周围开始起风了,神龛之下,突然有了声音,像是水声,很快,乳白色的雾气从中像水一样流泻出来,形成一个圆圈,将丽萨围在里面。

    “乌尔提尔大人。”她轻轻念诵,围绕在周围的雾气,勉强形成一个人形,尚在喧嚣不定之中。

    奥地列意识到这一切大在他的所料之外,更察觉到一种与众不同的危险气息,想要趁没被发现之前赶紧逃走,然而丽萨接下来的话让他钉在了原地。

    “……也请您赐福与我一起前来的同行人。”

    毫无疑问,她的眼睛因为一种神秘的力量,比平时好使多了。原来她一直都知道!知道自己暴露,奥地列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即刻站出来才好……他的纠结毫无用处,那名叫乌尔提尔的伪神散出浓郁的雾气,将豪森夫人的身形完全包裹,看不到了。

    他赶紧逃离现场,舌头连长了一周的严重溃疡,什么话也说不了,平时也只能喝稀粥度日。

    丽萨待他一如往常,他却觉察出一种沉默的催逼,似乎他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应当对那天晚上他发现的事有所表态。

    他在溃疡好后一周,依旧不发一言。

    而丽萨则将这种沉默视为了表态的一种,接下来,甚至在他的面前展现了更多的破绽。她在没有经过他同意的情况下将他纳入自己的羽翼,她对他很放心,毕竟,奥地列平日里的表现绝非是一个虔诚的敬神者。

    奥地列确实对奥丁和他的家族,那些所谓主神不感冒,从未有一次,他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眷顾,让他信奉他们的神尊,实属强人所难。但他更知道的是,他想逃。

    他不想做豪森太太的情人。

    但他又很想做个医生。

    身处这样的两难境地,新发生的事情,让他明白,如果他再不做些什么,后半辈子就只能与丽萨·豪森深度绑定了。所以他开始做一些试探她底线的事情。

    也就是说,丽萨指控他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第一次越权处理了她的病人,她没有说什么。发现那并不是一次意外,她极其平常地告诉他:“如果你想救哪个人的话,也可以告诉我的。”

    他感觉浑身发冷——更知晓了那背后暗藏的黑暗秘密。

    在无望之中,他变本加厉,开始倒卖市面上流行的草药——是明塔帮忙牵的线,她有一个朋友,对培育和研究草药很有一手,似乎是叫,高法依格?

    他很难拒绝明塔,而且私心认为,豪森医院开具的外科手术,确实有些太多了。

    只要跟年轻女孩相关,哪怕是自己的女儿,丽萨的反应也比平时大,她果然过问,重点不在于他的倒卖,而是他与明塔,还有明塔的朋友之间的关系。

    他装作浑然不知,说起那个他连面都没有见过的高法依格:“她啊,挺厉害的,一些基础性的病征,我认为用草药更合适……”

    丽萨表情一如既往地冷淡,奥地列只有通过一些细节察觉出她的不喜。她怎么会吃醋?他不过是她的一个玩物而已。

    他希望她能够因此放手,但是她没有。

    到底还是爆发了,他帮明塔逃走,终于踩到了丽萨的底线。

    “你是不是喜欢明塔?”她直问,甚至有点心平气和的。

    他吊儿郎当地耸了耸肩,没有回答。他们刚从一场手术上下来,衣服上都被溅上了病人的血。手术很成功,但是病人的死期将在不久之后不期而至。

    明塔不一样,她是干净的。奥地列不愿意回答,也无法回答,他对明塔是什么感情?

    “她不想当医生。”他忍着恐惧,答非所问,“可是我想。各得其所,不好吗?”

    丽萨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和那晚他见到的那样,变得像冷酷的蛇一样,他屏住呼吸。

    他认为爱情是泥潭,而明塔是干净的。

    “你越界了。”丽萨这样宣布,第二天将他送入监牢。他数次玩火,明明撕破脸是他想要的,却没想过会是这样惨烈的后果。

    他被赶来的长官踩在脚下,洗干净的白色制服,被踩上脚印,他呼吸不畅,脸憋的通红,朝她嚷道:“你不怕?我有办法让你身败名裂!”

    他掌握了她那么多秘密,难道她一点也无所谓暴露?

    在他的想象中,她会放他走,他重获自由,秘密烂在肚子里,这些年来积累的财富,学到的本事,足够他在任何一个地方安身立命,岂不美哉?可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他所有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赐,现在,她背向他,决定把那一切都收走了。

    他手臂上伪造的徽记模糊了边界,嘲笑他露了馅儿,她对他的话,只是笑笑,看着警卫员把他带走,轻飘飘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随你。”

    ——他知道他不是圣人,落到现在这个下场,虽然意料之外,但严格来说,都是咎由自取。他唯一坚守的,只是不透露不相关之人的秘密,关于帮他伪造徽记的那伙人,还有明塔……也就这一点,叫他还看得起自己是个人。

    蜷缩着躺在地上,他感到四肢百骸的疲累,却睡不着,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在海姆达尔神殿昏睡过去的一次,命运的转折点……他应该感到后悔吗?

    外面响起警卫起立迎接的声音,椅子腿摩擦着地面的尖利像一把锥子直插他的脑仁,他的眼睛动了动。

    “呀,您怎么来了?真是……快请进!”

    ……

    蒙德兹半夜惊醒,有人在大力敲打他家的门。

    阿依又偷溜出去的一晚。

    他听见外面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阿依!快开门!”

    谁啊?

    听到是有人找高法依格,蒙德兹还迷糊的脑子迅速清醒过来,起身去开门,路上就喊起来:“阿依不在,你找——”

    门外是乔恩。蒙德兹一愣。

    他脸色苍白,十分严肃的表情,像是一路跑过来的,全身散发着焦急的热气。

    “她不在家,出什么事了?”蒙德兹的一颗心也被吊了起来。

    “她去哪儿了?我有很重要的事!”

    “这……我也不知道……那个臭丫头——是怎么了?”

    “蒙伯,说来话长——还是不说了,或许阿依有说过,明塔在哪里吗?”

    “这……我也不知道。”蒙德兹干巴巴地说。

    乔恩的脸色灰暗下去,要救奥地列,他说服母亲的尝试全然失败,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明塔身上。如果不是明塔的事,或许母亲不会那么恨奥地列,假如她能回来,是不是母亲能网开一面……

    他对于奥地列和豪森太太之间的事情一无所知。一片热忱,只为救下一起长大的同伴。

    “啊,那可怎么办……”蒙德兹替他着急,想到估计跟之前听证会上的火刑判决有关,人命关天,更愁眉苦脸。

    “没事,我再想想办法。”乔恩苦笑,离天亮也没多久了,他一番奔波,估计也只能是自我安慰,不如从现在开始祈祷明天是个雨天的好。

    夜空中万里无云,看起来并不是很有希望的样子……

    “上次阿依不是带你一起去见明塔了吗?”蒙德兹皱着眉头,道,“明塔没有留下什么紧急联系方式什么的?”

    ……对了!

    “多谢你,蒙伯!”乔恩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朝蒙德兹匆匆告别。

    蒙德兹也不知道自己具体是做了些什么,不过自己能帮上忙,真好。看着乔恩匆匆离去的背影,他心道,真是个好孩子……可惜。

    不过没关系,他有彻达这个女婿,也可以知足了!美滋滋地想着,回头看见空无一人的房子,好像看见了女儿成家后未来好几年的境况,多少觉得有点寂寥——阿依和彻达今晚又去哪里了……好吧好吧,他个老人家管的太多了!

    此时此刻,高法依格在一个老父亲绝意想不到的地方——关押奥地列的牢房里。

    说来话长——但她不赶时间,还是说一下吧。

    她本来和彻达在森林石屋,彻达突然消失叫她一头雾水。在短暂的思索之后,她做出了决定:与其担心他,不如做正事去咧!

    所谓正事……她才说过的,她要救人。

    虽然即使到目前,她仍不觉得她对那个叫奥地列的被判火刑的应该负有什么责任。或许是为了明塔吧!她有点怀疑,那个人是不是明塔的男朋友?

    不过这都什么年代了,火刑那种野蛮的刑法应当杜绝!——就像她说的,她要做一些改变世界的事,就从先改变萨尔乌斯的陋习开始!

    守在门口的两个警卫员悄无声息地昏睡过去,她试验着她的咒法,不亦乐乎,沾沾自喜,牢房的锁被她轻易地破坏了,踏入其中,她先是闻到一股空气中的铁锈味,房间中间的十字架上,一个人垂着头,被绑在上面,似乎陷入昏睡。

    对方没有知觉,还省了她施咒的功夫,她的第一反应,是去翻犯人手臂上的徽记——她可好奇死了!

    小臂之上,那个被伪造的徽记还在,工整如初,是两个粗条组成的十字——被引申为治病的绷带——高法依格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来什么。怎么知道这是假的?

    真是个倒霉蛋,她这样想。

    她把倒霉蛋的手放下,对方却有了反应,从昏睡中初醒一般,慢慢抬起头。

    高法依格没有阻止,她要救他出去,有意识比没意识好——至少能自己走吧!

    “果然如此……”他低低的声音传来,听着却有点不大对劲……

    怎么像是一个女声?

    高法依格的反应慢了一拍,察觉不对时,身体已经动不了了。心道不好,她大意了!

    那人缓缓抬头,淡蓝色的眼睛像是没有焦点一般,瞳孔中间,闪烁着一条金黄色的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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