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不想老

    一开始,那场雨降下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会下那么久。

    连绵不绝的夏雨一连七天,人们的心态从疑心畏惧,逐渐也变得淡定从容。

    日子总得过下去的嘛。

    刚落下雨的时候,乌云盖日,白昼如同黄昏一般,谁不怕?都以为是神罚降下,也不知那雨里是不是混进了什么东西?多疑的母亲看好自己的孩子不让外出,唯恐因为沾上怪雨而遭遇厄运。

    可雨水,渗进土壤,顺着溪流,进入水井,无孔不入,即使不被浇淋,亦有它的办法入侵。人们胆战心惊地看着天色过活了两天,雨势渐渐变得平稳了,太阳隐藏在云层之后,可是天空已然明朗许多,人们最关心的,自身的健康和田里庄稼的健康,倒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除了,徽记。

    徽记逐渐转淡,不管主人情愿或是不情愿,最多影响进程的长短,然而最终的结局都是消失。

    神恩不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有人欢喜有人愁。

    日子总得过下去的嘛。

    第二天开始,人们试着出门,戴着雨具,做好防护,如果忽略下雨,一切如常,想象中的涝灾也没有发生。第四天,再顽固的母亲也拘不住一心向野的孩子,终是放出了家去,小孩子们比起大人更喜欢下雨,三个两个聚头在湿润的田间玩耍,露出的手臂上,都已经是光光的了。

    一切都始于那天,在豪森家……很难说清当时都发生了什么,即使是亲历者,回忆起那天,丽萨·密舍逃走,和这场来势汹汹的雨之间的关联,好像总有哪个环节出现了空缺。

    空缺……

    傍晚,高法依格在自家阁楼上,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面朝上低矮的房檐,淅淅沥沥的雨声好像直接落在脸上。

    连下了几天雨,没有日光的困扰,高法依格将魔药们顶上的天窗敞开,大剌剌地放风。顺着屋檐的角度,落雨分成几股小溪,直接浇到魔花魔草们身上,被他们如饥似渴地吸收着。

    大补!

    听着雨声不绝,高法依格的心思在别的上面。

    自那天起,她再也没见过海姆达尔。

    但这场雨……她十分肯定是他做主降下的,徽记正在全面消亡,她想这就是他的目的。

    她慢慢理解了那天他消失前的话,彻底的,完全的转圜,结束这场游戏……

    或许这是一场神的游戏,但不是他们凡人的。

    所有人被迫适应一种新的规则,还有处理上场所谓“游戏”留下的创伤。

    豪森府邸随着丽萨的逃走人去楼空。乔恩和明塔,正在考虑卖掉那些产业,换去一个新地方生活。

    明塔不负众望在布莱登扎下根来——她已经是阿莱丽娜女巫公会的核心成员——不出意料的话,就是布莱登了。

    乔恩或许会跟妹妹一起,或许不会——这取决于奥地列。

    自从奥地列和丽萨·密舍曾经的情人关系曝光之后,乔恩对奥地列的感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他会为了救他,连夜赶去鹰眼酒吧寻求明塔的救援,反观如今,水火不容。

    对于这一点,明塔倒是看的很开,虽然她耸耸肩,对高法依格诚实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乔恩是妈妈的小宝贝。”她说,“他恨不了妈妈,所以只能转而恨奥地列——这是我的猜测。”

    “我和他想的不一样,关于我妈——丽萨,”她又耸耸肩,“如果我不把自己当她的女儿,还挺佩服她的……”

    高法依格几乎不插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又在修闭口禅,其实只是当明塔的垃圾桶罢了。

    这样是对的,反过来,丽萨也不把他们视作她的血亲,如果他们还执着于此,反而自讨苦吃。

    但是没办法,乔恩就是不如明塔洒脱。他明确表示,如果奥地列去布莱登,他就会留在萨尔乌斯。反之同理。

    奥地列的愧疚之心同样强烈,两人都表现出超高姿态,要让对方先拿决定,却拒绝沟通,最后的结果就是——没人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如何,理所当然地,成了明塔和高法依格的谈资。

    如果不是阿莱丽娜有事暂时离开了萨尔乌斯,相信她也会参与进来的。

    没了徽记,又没了豪森医生,奥地列如今回去豪森医院,无人再敢多说一句。当然,他和丽萨的闲话还是有的,他不快乐。他可以去布莱登,因为受过女巫公会的恩惠,他对于明塔和背后的组织表现出了较强的归属感。

    高法依格和明塔两个,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硬币的两面。

    不过去了布莱登,他的医生事业可就要从头开始了……

    高法依格八卦心起,突然想到:“奥地列如果去布莱登,他和你……”

    奥地列是不是对明塔有意思啊?她好像听谁说过……

    明塔神色一僵:“那不可能!”

    她虽然对奥地列没有乔恩一样的偏见,但是毕竟……他和丽萨有过一段是事实,她不可能接受他了。

    奥地列对此也心知肚明,曾有过什么想法,也都不敢有了。他怀着一种赎罪的心情,去留听凭乔恩拿捏。

    至于乔恩那边——

    明塔反将一军:“他如果要去布莱登,只可能是因为你啊!”

    高法依格莫名:“我?”

    明塔肯定地点点头。

    乔恩如果留在萨尔乌斯,可以继续做他的花匠,或者建筑师……现在再没有什么阻碍,建筑世家魏玛家很喜欢他,之前就动过把乔恩收入麾下的念头。建筑师,可不属于那些因徽记消失而降低门槛的职业,世家世代相传的知识和技艺仍然在很长时间内占有优势,乔恩如果愿意投身于此,将前途无量。

    如果他要去布莱登,明塔想来想去,一是因为自己,再有,就是高法依格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心里默认,高法依格也要去布莱登。

    可高法依格摇摇头:“我哪也不去。”

    接着又问:“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这话多少有点不负责任,乔恩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她见明塔似笑非笑看着她,忍气吞声:“我有未婚夫了。”

    “什么未婚夫?他现在在哪里?”明塔直问,不管高法依格脸上阴晴不定。

    她回来听说了高法依格宣称自己有个未婚夫的事儿,但所有人对于那个未婚夫的记忆都模糊不清,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人在哪里?

    她笃信高法依格是在说谎,据她说,她还带着那位去了听证会。可是她问过自己的姨妈斯特莱夫人,如果却有其事,怎么可能逃过她老人家狗一样灵敏的八卦鼻子!

    自从丽萨约等于倒台,斯特莱夫人气焰大减。随着徽记消失,她的丈夫决心当一个农夫——一方面也是水平有限,糊弄不了再当药剂师的缘故。斯特莱夫人只记得那天高法依格春风得意的样子招人讨厌,身边有什么男人?有吗,或许有吧……没有?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那个名叫彻达的男人,像徽记一样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只有她还记得他。

    高法依格没有继续跟明塔争辩,明塔也识趣不往下说了。她虽然也想高法依格当她嫂子,但是……当姐姐也不错啊!

    在高法依格和亲哥乔恩之间,明塔坚决贯彻胳膊肘往外拐!

    在这个前所未有的变革之时,所有人的命运都晦暗一片。与其关心别人,不如关心自己。明塔是坚决而幸福的少数派——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女巫。

    “姐,我走了噢。”明塔跟她告别,声音放的很轻,“蒙伯醒了,替我跟他问声好。”

    高法依格点点头,冲她摆摆手。

    她送明塔到门口,看着她撑伞远去。等人走远了,她站在门口多站了一会,看着门廊下飞溅的雨滴,夏日的水汽扑面打在人脸上,有点闷闷的。

    回房去看蒙德兹,他午饭后吃了药,又睡了。她蹑手蹑脚怕把人吵醒,回到阁楼,打开天窗,躺在床上,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

    彻达。

    她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未有一刻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

    就算别人都忘了……或许也是他的把戏之一,但她才不上当呢!她可不会就这么轻易地被打发了。

    高法依格这样想着,给自己打气,觉得自己还没有输——她原本都认命了,谁叫她好像……先喜欢了他呢。

    跟阿莱丽娜的对话还历历在目。

    风波平定之后,许久不见的阿莱丽娜突然扑上来按着她的脑袋,细细端详。

    “我的奥丁啊!你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

    “?”她又怎么了?

    阿莱丽娜美艳青春,一如从前光彩照人,她突然捧着她的脸,好像那是她身体上一个什么单独的零件儿,手指拂过高法依格脸上那些二十八年岁月留下来的纹理。

    “你怎么老成这样了!快三十了吧?”阿莱丽娜替她痛心疾首。

    她刚从一场烈火中逃生,可能是有点狼狈没错,不过也不至于吧……再有,她又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能控制着不变老吗?

    是的,她有办法。或者说,她应该有办法。

    “一般来说,女神控制自己外表的观感,普遍在二十多岁左右——当然不是越年轻越好——不过最近华纳海姆那边的流行,也有十六七岁的,我有点欣赏不来……阿斯加德普遍审美还是会成熟一些……二十八岁嘛,也不是没有,可以走自然亲和路线……不过皱纹——不可!晒斑——更是万万不可!”

    她吐出一系列让人费解的话,边说着,手指在高法依格眼角和嘴角的轻微笑纹上指指点点。

    “啥?”

    “难道是我忘记告诉你了?”阿莱丽娜说着对自己的家庭教育职责产生了怀疑,回忆起来,很有可能……当时她离开去布莱登的时候,高法依格才十六岁,想着暂时还不需要,后面又忘记了,所以……

    她自顾自话,压根理解不了高法依格此时的冲击。高法依格只能提高一点声音,直白地提醒她:“……女、神?”

    “啊,嗯?”阿莱丽娜被打断,露出疑惑的表情,默默嘟囔,“……这个我也没跟你说过?”

    高法依格坚决地摇摇头。

    活了二十八年,她第一次听说。

    阿莱丽娜有点不好意思了:“嗯……那是我忘了——就是这样的,你是一个神族。”

    阿莱丽娜有点羞涩地笑着,高法依格嘴角抽了抽。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过去发生在她身上的神奇事,这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但高法依格却感到沮丧,搞了半天,原来——仅仅——因为她是个神族。她还以为,她还以为……她是个了不起独一无二的人呢!

    “不然你以为我教你卢恩符文是为什么啊?”

    ——高法依格又想到这里,心里有些烦躁,从旁边抓来枕头,抱在怀里,由仰卧变成侧躺。

    阿莱丽娜,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她呢?

    或许之前是真的忘了,她相信……但是选在这个时候,是不是因为蒙德兹?

    阿莱丽娜和明塔都觉得她会跟她们一起离开,作为女巫的一员,可能是去布莱登,也可能去其他什么地方,总之不会留在萨尔乌斯。为什么?

    ……因为蒙德兹快死了?

    这个悲凉的念头一瞬间占据了她的全部思考,她感到周围空气稀薄,叫她无法呼吸,好像回到了在火刑架的那一天……死亡在她身边窥视犹疑,这一次的目标却不是她……

    医生来过了,奥地列每天都来。

    她怀抱一丝希望:“是不是因为我那天的魔咒……”

    自那天蒙德兹被丽萨挡在面前中了魔咒,就一直萎靡至今。

    高法依格想的是,如果是魔咒导致的,她就还有办法。

    奥地列摇摇头:“跟那个关系不大,蒙伯他……就是老了。”

    衰老的躯壳快锁不住其中的生命,活力每一天都在流失。

    高法依格看着蒙德兹,仅仅几天,她的老头儿变瘦了好多,脸上的皱纹也愈发深刻。他疲惫地一眨眼,每一次都在她心里打鼓,她怕他再也醒不来了。

    她天天用魔药喂蒙德兹吃,用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吊住他一口气——可是又能维系多久呢?她不得不去想以后……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个平庸的神族。否则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苦恼,她不知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抑或是这样的认知,心里刺痛起来。

    “如果不想老,要怎么办?”高法依格抚着自己的脸,仿佛懊恼一般,若有所思地问阿莱丽娜。

    “一般来说,只要你有了那个意识,驻颜就可以了。”阿莱丽娜回答,“不过有的神族为了方便,也会去求青春女神伊登花园里的金苹果,据说效果更好。”

    ……

    绵延不绝的雨一共下了七天。

    第七天,天放晴了,就和这场漫长的降雨一样突然。高法依格谁也没有告诉,吻别沉睡中的蒙德兹,留下一封信,出了远门。

    她躲在屋外看着,直到今天奥地列登门,她才放下心来,转身离去。

    久违的明亮的阳光反射在沿路数不清的清浅水洼里,她就正走在这条光辉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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