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美梦,还是噩梦?
同样的问题让彻达回答,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可是如履薄冰的美梦,一不小心就会跌入深渊。
不同于在青春花园化名“阿彻”那次,他任性地坚持自己的本来面目……
顶着那张名为“彻达”的脸,他感觉自己的下巴被抬起,垂下眼眸,忐忑地等待高法依格的验视。
高法依格足有十秒的沉默。
也是彻达心如死灰的十秒。
暂停的时间重新开始走动,是当女巫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彻达的心往下坠去,可还没等做出反应,一个吻落在了额头,他下坠的心从此悬停在了半空中。
女巫像是确认收货后,在属于她的东西上盖上一个专属的戳记。
“你啊,就跟我想象中一样。”
她的声音里含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有点无奈似的。
彻达从那个吻中死灰复燃,心脏重新开始跳动,将无上的喜悦泵至全身。
他听见耳边那些永不停歇的噪声,金羊毛在生长,星座转体,海浪冲刷着岸边的一层细沙……可是这样喧嚣嘈杂惹人厌烦的世间,对于此时此刻他的幸福来说,还是太安静了一些。
他自己正在无声地尖叫,想要大声宣告让整个世界知晓——
他就是这样成为了她的情人。
他显得有些呆呆的,女巫的身影也移开了。
夕阳已经沉入海中,仅剩的一些无焦聚的阳光填进他们之间的空隙,喜悦蒙上一层理智的阴影。彻达明白,他并不应当在此时此刻感到骄傲,相反,应该感到可耻才对——她只是因为蒙德兹的离开感到孤独寂寞,他这几乎算的上趁人之危……可他欲罢不能,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伸出双手,为了拥抱她,而推开她——绝无可能!
其实他本不用为高法依格感到担心,她从头到尾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的动机是因为孤独……她承认,她需要一个陪伴,此时此刻,可以是任何人,只是刚巧是雾尼在身边……同样的,她并不因此感到骄傲。
同时感到来自“雾尼”炽热而真挚的喜悦和爱慕,她更为自己感到可耻起来。
她分明辜负了他……
看见他的长相的那一刻,她在想什么呢?
震惊——当然——回过神来,竟生出几分怜爱。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讨好她……她知道雾尼曾经见过彻达。
那个石房子外的清晨,他还只是一只陌生的乌鸦而已,曾得到过彻达酸莓的投喂,那个时候,她也在场。估计是又从哪里洞悉了她那段无疾而终的初恋,为了能让她喜欢高兴,所以化形故意向彻达靠拢……合情合理的猜测。
——当然是她想多了。
而那时,女巫对自己的猜想深深信服,可怜的小乌鸦,喜欢她很久了吧?她能做的,只是不点破此事,小心地不打击到他的自尊心。
……仅仅如此吗?
还是对自己诚实一点吧!她就是喜欢那副皮囊。
她来不及对彻达做什么,如今像是重来了一次机会,可以对那张英俊的脸上为所欲为……很想凑过去在他那高挺的鼻子上狠狠蹭一下……会是什么感觉?
她胡思乱想着,蠢蠢欲动,因为心里那点隐隐的愧疚才没有付诸行动。
……初恋的影响是巨大的。
这样各怀鬼胎,顶着一脑袋糊涂账,高法依格有了第一个情人。
蒙德兹死后(她更愿意说是“去了冥界”),她暂时不想回萨尔乌斯触景生情,于是就在这附近安顿下来。以她现在的实力,盖起一座供两人居住的小屋只是一挥魔杖的事,然而她意兴阑珊,阳光明媚的海边,她迟来的伤痛就像绵绵的阴雨风湿一样恼人。
她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走出来,但不是现在。而她英俊的新情人,像她身边的一把伞,只是陪伴已经很好,但他还能做到更多。
他搬来石块和木头,要给她建造一座海边小屋。
他似乎没有任何“法力”可言,身体力行,从无到有,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在默默干活。
高法依格感到新奇,然而只是旁观,从不出手——她承认自己有一点坏心眼儿。
而他毫无怨言——甚至其他的话也很少有——显得有一些沉闷,不知疲累地低头干活,黑发被汗水浸湿了,露出形状美好的额头,英挺的眉毛,浓密的睫毛垂下,就像他的鸦羽一样。
高法依格心想,他不会是按照乌鸦的习性在给她筑巢吧?
乌鸦观察日记还在继续。
房子从地基开始,一点一点有了雏形。到了晚上,他们露天席地,躺在未来的房间里,身下是柔软的草垫,抬头看见星空,熠熠生辉。
一直都是晴天,睡在野外倒很是惬意。只是躺在一起,还挨得那么近,高法依格感觉身边的人有些紧张。
难道他害怕她对他做什么?
她此刻仍然没有战胜心里那种隐秘的愧疚,只有闭眼装睡。
要是明知对方不喜欢自己,她反而不会有那些顾虑,归根结底怕他受伤……她人还是太好了!
身边的人等了一会,迟疑一下,也悄悄转过身去,背对她躺着。
她有点焦躁,睡不着。
真是一只过于安静的乌鸦啊!
她几乎没怎么听见他说话。
“你在想什么?”
身旁的人呼吸一顿,过了一会,轻声道:“我吵到你了吗?”
“……”
他发出的声音还不如虫子叫,而她因为怕虫子,附近一百米都难觅一只。
他连声音都像彻达!
她其实也有点记不清了……
“没有。”她气馁地回答,心烦地把手掌垫在脑袋下,强迫自己快睡。
又静了一会,他老老实实回答她一开始的问题:“在想……要在雨季来临之前把房子盖好。”
……真就一心筑巢啊!
她有点想笑,嘴角弯起,打算说些什么。可是困意袭来,连自己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她醒来,彻达又开始干活了。
他动作很轻,没有那些叮叮咣咣的,只是搬来了这一天可能用到的材料。
见她睁开眼睛,他与她目光对上,抱着木头的身影一顿:“我吵到你了吗?”
她有点难以忍受那样的真挚和温柔了,心里闷闷的,有什么东西堵着那样。
她仍然可以一挥魔杖帮助他完成接下来的工程,可是他那么认真……她此时要插手也已经晚了。
算了。她揉乱自己的头发,随便打了个招呼,任性地出走了。
她要去别处散散心情。
她想,她一定是史上最阴晴不定的主人……啊不,情人——她尚未适应自己的角色转变。
知道她走了,彻达动作一顿,然后继续有条不紊地锯着木头,并未生出一丝偷懒或者作弊的心思。
他也需要体力劳动来保持冷静。
明知他们之间互相都没有想清楚,就到了这一步……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是她呢?
到了这个时候,他愈发难以启齿自己的真实身份,上一次他又在她面前不告而别,叫她伤心了,他觉得愧疚,然而事情已经发生,无法追回,他只能尽他所能做好他能做的。
尽全力补偿她。
然后等待。
等她回来,等她反悔,等待这个肥皂泡一样的美丽梦境消逝的那一天,就像等待一场属于他的判决。
离海那么近,随时能听到潮声怒号的声音,还有海里属于他过去的那一切……他自认没有朝她再进一步的资格,甚至他现在这个幸运的乌鸦身份,也只是他偷来的赃物,即将呈堂证供作为他的不利证明。
*
高法依格离开了海边,路过人间,阿莱丽娜便找来了。
自蒙德兹……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仿佛她们之间达成了什么沉默的约定,只要高法依格还在那附近,阿莱丽娜就不会来打扰……可是她现在出来了,阿莱丽娜以为这是某种冰释前嫌的预兆。
可是——
“并没有那种约定。”高法依格冷冷地看着她,“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她仍然在生她的气,或者说,迁怒。
她明知如今在她的身边,除了蒙德兹之外,就只有阿莱丽娜是最亲的人,可是她没办法,她不肯服输,她把她推开,如同一只受伤的兽,好像凭借对她的否认,连同一起否认这个事实。
或者,这一切都是阿莱丽娜策划好的呢?
一个想法叫她悚然一惊,或许根本就是对方的算计,为了逼着她投靠自己……
她就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其实是海拉。
怀疑和着淡淡的敌意,在她们之间蔓延。高法依格看着阿莱丽娜,她姣好的美貌上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让她看起来似乎有些陌生。
她接着看清了。
不是一道,而是许多道……竟是皱纹!毫无规律地分布在那张美丽夺目的脸上,宛如完美的艺术品上多了瑕疵裂痕,因而愈发触目惊心。
面对高法依格的冷酷,阿莱丽娜笑笑:“我还以为……”
收起一些廉价的伤感,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起高法依格的地方,同样骄傲,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我很快就走……不过在那之前,有些事情,我以为你会想知道。”
她们之间,除了蒙德兹,确实还有许多值得谈的事情。
比如,她的身世。
如果她是海拉——那她是谁?
二十八年前,如果不是蒙德兹,抚养她的人,就是阿莱丽娜……不对,海拉。难道说……
“别瞎猜了。”阿莱丽娜出言提醒,“我可没你这样的私生女——不敢!”
“……”
她差点忘了,阿莱丽娜还有阅读人心的本事。
高法依格板着一张死人脸,可并没有封闭内心,否则就是拒绝交流了。
她感性上还没有原谅阿莱丽娜,但是理性上,她知道她应该听她说下去。
这么看来,阿莱丽娜这种本事倒也没有想象中鸡肋……
“反正说多了你也不爱听,我就长话短说了。”阿莱丽娜道,“你是一个华纳女神,你知道吧?”
高法依格只是冷漠地看着她。
……阿莱丽娜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一噎,算了,懒得跟她一般见识。
所以接着说下去。
“芙蕾雅,华纳神族,十二主神之一,失踪的繁育之神……这个呢,你知道吗?”
高法依格依旧没有回答,在她以为又将展开一段有关神族历史的长篇大论时,阿莱丽娜又开口了。
“没错,你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