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住,海德。”
三年前,彻达的灵魂被迫从名叫“雾尼”的乌鸦身上离开,回归本体。
他一开始以为是雅恩莎撒从中作梗。
并不是,召唤他回归的,是海姆达尔的濒死求救。
海姆达尔的情况非常糟糕,魂体正在攻击着自身,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几乎在丧失意识的边缘。要知他自小娇生惯养,便连谛听之苦都不耐烦,竟然生受了这么长时间的折磨!彻达也不免动容。
“哥哥,救救我……”见是他终于回来,海姆达尔有所松懈,咬紧的牙关泄露了忍痛的呻/吟。
那种情况下,彻达没办法丢下他不管。
当然,他有想过去找雅恩莎撒,然而海姆达尔混乱中唯一的要求——
“不要让她知道。”
彻达默然,唯有照做。
他分担了一半海姆达尔的痛苦,以他不及雅恩莎撒的魂术,诊断海姆达尔的病因,足以用了三年。
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魂术咒语,镌刻于海姆达尔的灵体之上,作用于……记忆。
可以理解为,那是一个强制遗忘咒,封印了海姆达尔的一部分灵魂,最近,因为某些契机,那部分灵魂有苏醒的迹象,于是触发了那个咒语的红线,引导他魂体中的两部分互相攻击,由此导致了强烈的头痛。
彻达发现了问题,心情却并不轻松。
海姆达尔……他被封印的那一部分,受尽折磨也从未屈服过……是什么事情,有人一定要他忘记,他又坚持一定要记起?
奥丁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有关四千年前的那一场大战……
那时发生了什么?
彻达想起那时……海姆达尔第一次出征,兴高采烈得像一只小孔雀,临走前,雅恩莎撒对他亲了又亲。他在一旁默默羡慕——毫无意外——留在了海底。
那场战争以神族胜利告终,却是惨胜,提尔直接死在了尼尔夫海姆,海姆达尔虽然回来了,也受了重伤,养了许久才好。
为此,雅恩莎撒一直怪罪他——因为临走前,他这个做哥哥的,没有坚持让海姆达尔一起带上谛听。
想到雅恩莎撒,他突然打了个寒噤,一道尖锐的疼痛再次袭来,似乎要劈开他的脑袋。
“怎么了,哥?”海姆达尔自然也感觉到了,他的灵体如今稀薄的像清晨湖面上的雾气,在仅有他们二人的灵魂的空间里,还有心思冲他笑笑,苦中作乐。
“没什么。”彻达也笑笑,压下心里的阴影不提。
或许海姆达尔知道得比他更多,不是他主动提的吗?——不要告诉雅恩莎撒。
彻达因为心里升起的那个无法忽视的念头感到冰冷一片:以他的魂力,也无法设下那样复杂的禁术。而比他更精通魂术的,世上不过寥寥几人——
譬如他们的母亲,雅恩莎撒。
海姆达尔受伤回归之后,雅恩莎撒衣不解带照顾了他三天三夜……彻达记得当她再次出现时,那元气大伤的虚弱模样……他为她倒了一杯水,雅恩莎撒摸了一下他的头顶,权当感谢他的体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坚持住,海德。”
彻达恍惚了,同样的话,从正在受苦的海姆达尔口中说出,努力对他微笑。
“海德”,他们互相都觉得是对方的昵称,说来奇怪,他们身为兄弟,还受困于同一具身体之中,共同点却少的可怜。
比如,他曾经一心追求雅恩莎撒的认可,海姆达尔却对母亲的偏爱不屑一顾。
他一直以为只是被偏爱者的任性使然,假如……那背后是有原因的呢?
他试探着道:“母亲……我最近和她……有些摩擦。”
他飞快掠过那件事——让他想起高法依格——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竟然有点记不清了。
“……她后来有来找你吗?”
“没有。”海姆达尔回答,斩钉截铁地,下意识皱眉,“我也不想见她。”
反正他经常任性,雅恩莎撒也只会顺着他,对于神族来说,三年五年眨眼就过去了,雅恩莎撒说不定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新的疼痛接踵而来。
“为什么?”
“不提她了……”海姆达尔脸色发白,更有点烦躁起来,“她总是婆婆妈妈的,知道了我现在这样,又不知道会大惊小怪成什么样。”
这样吗。
是他想多了吗?
彻达不说话了,静静等待着一阵更为猛烈的痛感消退。
比起母亲,海姆达尔一直更为亲近的是父神奥丁,充满了儒慕与崇敬之心。然而奥丁身在九界之巅,至高无上,注定不会对谁有过多的青睐,哪怕对自己的儿子,也始终感觉隔了一层。
或许是共同分担着痛苦,也共通了一部分感受,海姆达尔也想到了奥丁,一时有点怔忡。
就像生病的时候尤其怀念健康的时候,或者阴雨绵绵时格外想念晴天,海姆达尔任由自己的思绪驰骋着,尽他可能找寻和彻达的共同话题。
“奥丁答应了要带我下界,有关你上次的那个提议……人王,你没忘记吧?”
明明他们二人都清楚,以他如今的状态,或许去不了了吧。
海姆达尔却来了精神,畅想起来。
“你也答应了要帮我应付的,万一奥丁到时候问我,我什么都答不上来,可就丢丑了……啊——”
前所未有的剧痛,当西敏约格的宫门从外打开,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奥丁与洛基。
那疼痛是如此猛烈,海姆达尔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彻达也忍不住逸出一声闷哼。海姆达尔已经十分衰弱的魂体极速蜷缩,变成小小的忽明忽暗的一团,忽明忽暗,在巨大的痛苦的袭击之下,像是随时要被吹灭的萤火。
仅剩的彻达呼吸急促而颤抖,保留着一线理智,谁叫他一直是他们两个之中更能忍耐的那个。
“想起什么来了吗?”奥丁对着他们的神体,俯下身子似在确认。
“嘿,我看没有。”洛基在一旁,玩笑一般的语气,毫无怜悯之心:“真可惜,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那是洛基时隔许久重新露面。
彻达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难道洛基上次失去踪迹,也是四千年前吗?基于海姆达尔的反应,他几乎可以肯定,海姆达尔被封印记忆的背后跟洛基有关。
因为洛基的出现,海姆达尔的魂体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乃至失去了对神体的掌控,就此陷入沉睡,彻达唯有暂时接管这具身体。想到海姆达尔无论如何不能放弃的下界之行,他答应了他的……
他还要寻找真相——只因洛基也在此列。
他重新看到了灵魂之外的世界,原来已经过去了三年。偷吻他的侍女惊慌失措,他心里叹了口气,为海姆达尔感到遗憾,又被提醒了自己是谁。
一直是这样,海姆达尔可以任性,他不可以。
重新接受身体的掌控权,那感觉有些陌生,冰凉的身体在逐渐回温。
“我动不了了。”他冲芦笛苦笑,顺带略过了那个阴差阳错的亲吻,“我有点冷,能生个炉子给我烤烤火吗?”
*
明塔刚刚创造了一个新咒语。
身边,高法依格找来的那两个学生据说正照看着她。
“看好了。”他们醉醺醺的副会长撸起两只袖子,手拿魔扇(对应高法依格的魔杖),朝着一旁扇出一道劲风,裹挟着一股浓重的酒精味道的水雾。
“这样一来,酒精就排出了我们的身体。”副会长用上课般的优美语气,道。
她牵了牵裙摆,戏剧化的谢幕姿势:“谢谢大家。”
……还是醉的不轻。
两个学生心想:他们现在是不是该鼓掌呢?
或者在副会长的身上试一下昏昏欲睡咒?明天等她醒来的时候,应该会感谢他俩的。
空气中的酒精味道不太好闻,明塔突然脸色一变。
其实有一种比魔法更为快捷有效的方法,帮助我们的身体排出酒精……
明塔冲到墙脚,扶着墙开始大吐特吐起来。
“……”
一个学生颤巍巍地取出了自己的魔杖,冲另一个使眼色。
还等什么,在副会长出更大的丑之前,快上啊!
你行你上,你怎么不上?
两人推拉间,错过了机会。
高法依格来也!
她不仅来了,还带来了一整车的香槟。
“麻烦你们。明天去教务处,各加一学分——现在可以走了。”她冲那两学生点点头,道。
她也看见了正在呕吐的明塔,丝毫不慌,还端起了一杯香槟。
学生之一走前善意提醒:“会长,您要不……还是不要让副会长再喝了。”
“我知道。”
高法依格点点头,冷静道,下一秒,一杯香槟一饮而尽!
“……”
谁说要给明塔了?
这些都是她的!
高法依格看起来动作优雅,慢条斯理,其实动作快的难以想象,转眼已经是第三杯下肚。
旁边的明塔吐过一轮,清醒了一些,有些懊恼地清理完自己留下的残局,回到高法依格身边,伸手讨要:“给我一杯。”
“不给。”
“……我离婚了。”明塔抛出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老套理由。
高法依格看了她一眼,大发慈悲,把自己手上还没来得及喝的那杯递过去,自己再拿了一杯新的。
“祝贺你呀。”她与明塔碰杯,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我要跟不爱我的人结婚了。”
听她那意思,她俩也不知谁更惨一点。
明塔耸耸肩,好吧,高法依格赢了。她给面子地喝了一口……同情酒。
明塔扶着晕晕乎乎的脑袋,慢慢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发酒疯的事……
“原来那不是琼达,是真的海姆达尔啊!”后来的传言,她隐隐约约也有听说啦。
高法依格心情郁郁,没有否认,想起什么,问:“说起来……琼达去哪儿了?”
“对啊,琼达去哪儿了。”明塔重复一句同样的问话,摇晃着酒杯,只是无灵魂地附和。
“反正你也不喜欢琼达,怎么,海姆达尔,你也看不上?”
高法依格已经喝到了第五杯,酒精开始起效,带起一种轻松的氛围,她的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
“那个人啊……有毛病——问题很大!”
“冷热无常!装腔作势!不负责任!寡廉鲜耻!”
她越说越激动,一个玻璃杯在她手中化为齑粉,明塔不知内情,只是胆战心惊地看着。
她不知道海姆达尔的问题很大在那里,只知道高法依格对他的意见肯定很大……
“说不定背后有些你不知道的原因……毕竟嘛,人家一体九魂,听起来就很分裂……”明塔打起圆场,“我记得小的时候咱们在萨尔乌斯,村子里有个大爷就那样。有时候吧,可温柔了,有时候吧,又暴躁的很,昨天才说的话,第二天就不算数了——”
“你说什么?”
明塔一噎,观察着高法依格的表情,也有点吃惊。
“《神族史III·主神图鉴》你没学吗?”
那目光就像看着一个文盲。
“海姆达尔,生来一体九魂啊!”
她才没有那个耐心……何况她又不用考试……高法依格能想出一百个理由为自己开脱,同时翻找着自己脑海深处的知识储备,不禁有点恍惚:“一体九魂,不是那个,那个什么,海仙女吗?叫什么……那个……雅恩莎撒的?”
明塔同情地看着她:“对,那就是海姆达尔的母亲。”
“……”
明塔的话一举成功制止了高法依格的酗酒行为,她从未如这时这般感到“知识就是力量”过。看着高法依格目露沉思,她又精神一震……难道事情还有转机?
无论是琼达还是海姆达尔,她倒没有任何偏好,一切,以高法依格的心意为准!
不管是谁,能让她忘了那只乌鸦,不要沉溺在痛苦中……就可以,这就是身为高法依格的朋友,明塔朴素的心愿。
身为旁观者的一员,她当然是不觉得雾尼还会回来了。
高法依格正在认真思考明塔的话,转机……倒不一定,冲击是肯定的。
如果……出现了海姆达尔值得宽恕的原因,她要原谅他吗?
她还没有想出答案,世界之树并没有给她那个机会。转眼,奥丁,在朱亚的带领下,身后跟着随他下界的三位主神——托尔、希芙、海姆达尔,正穿越大半个宴会场走来,准备与女神芙蕾雅正式会面。
嗯……女神芙蕾雅?
噢,就是她自己。
高法依格看着五道身影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不,摇摇晃晃的原来只是她的视野而已。回头,身边竟已空无一人,明塔见势不妙,趁她愣神的功夫劫了香槟餐车溜之大吉。
她孤零零一个有点滑稽地愣在那里,等待神王的检阅,仿佛第一天上班的新员工。
……早知道不喝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