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宿白宅

    长袍是成年男人的尺寸,对还在长身体且劲瘦的季南书来说有些大,袖子要卷起一道才能露出手掌。

    屏风后出来的翩翩少年郎跟刚才脱衣求荣判若两人,花青色上身更有质感,衬的本就白皙的皮肤无暇如瓷。

    大概是唱戏的缘故,季南书眼睛格外明亮,欢喜的情绪全写在了一双明眸中。

    桂年短暂惊讶后,和善笑道,“季先生跟我来吧。”

    季南书轻蔑瞥了眼地上脱下的粗布衣,抬步跟在桂年身后上楼。

    楼上的装潢要比楼下更加精致,大概二楼属于主人休息的私人区域,所以摆件添了些人情味。

    走廊墙壁上挂着白云溪的照片,季南书不自觉放慢脚步。

    照片上的白云溪穿着学生装,身后是一所英伦建筑风的学校,周围全是深眼窝高鼻梁的外国人,唯独白云溪的亚洲面孔很抓眼。

    她的神情比现在还要冷冽淡漠,自成一派隔绝外界纷扰,安静坐在椅子上目视镜头。

    季南书诧异道,“六小姐还留过洋?”

    “小姐是去英国留学过一年。”桂年推开侧卧门,双手放于身前,“季先生今晚就住在这里,浴室内洗漱用品都有,有什么需要摁床头响铃,就会有仆人过来。”

    侧卧要比他们在戏园七八个人挤着睡的大通铺房宽敞的多,樱桃木家具散发着淡淡木质香味,地板铺上厚实静音地毯,哪怕是赤脚踩在上面也不会着凉。

    季南书臂弯间搭着白云溪的白色呢子大衣,他并不想还回去,默默往内收了收,试探性问道,“白小姐的衣服我穿过了,等洗完再还回来可行?”

    桂年像是没看见他的小动作,柔和笑道,“小姐既然给您了,那就是送您的意思,不用还。”

    白家六小姐怎么可能再穿别人穿过的衣裳,从拿起大衣开始,这衣服就跟丢掉没什么区别。

    “这样啊。”季南书松了口气。

    桂年不打扰他休息的带上门离开。

    没人看着季南书便不用装的矜持,脱掉鞋子踩在地毯上,垫着脚尖来到床边,手掌压了压厚实的床垫,果真如想象中的柔软,跟摁在云朵上似的。

    捧着羽绒被蹭脸上,料子比他脸还要滑,上面还残留着阳光的味道。

    季南书恍惚间产生了不真实感,掐着手心疼了才缓过神,真的搭上了白家,白云溪确确实实说过捧他不难。

    卧房内还有个浴室,光滑的大理石瓷砖冻的站不住脚,正当季南书想穿回自己鞋时,浴室门后架子上发现了一双凉拖。

    白瓷的浴缸长的跟蚕豆一样,季南书指尖滑过边缘,他只听说过有钱人家会在家里装浴缸泡澡,就跟他们烧水用木桶泡澡一个样,不过人家的高级些,水龙头一拧就能出热水。

    季南书不敢随便动手,蹲在旁边看了会干净到能反光的水龙头,曲线的表面照的人变了形,逗得季南书乐的肚子疼。

    洗手台上瓶瓶罐罐摆着不少东西,有些上头写的是洋文,季南书看不明白,光闻着倒是挺香,比青儿姐姐擦的雪花膏还要香。

    墙壁上整块镜中照出弯腰捣鼓的少年,低下头后脖颈瘦的凸起块骨头,懵懂地抬起脸,两侧颊上摸着乳白色的香膏,搓匀后拢着手闻了又闻。

    挂壁的时钟时针指向十二,季南书躺在宽敞的床上,不论如何翻身也不会碰到其他人,没有打嗝放屁磨牙声打扰他休息。

    眼睛却闭了又睁,昏暗的房间暗处好似藏着血盆大口的野兽,只等着他睡着后拆骨入腹。

    季南书拉开床头台灯,暖黄色的光晕顿时洒满房间,悬着的心才踏实些。

    平日里觉不够睡的季南书久违的失眠了,上一次失眠还是被戏班主捡回千帆戏院的那天晚上。

    太阳懒洋洋升起,白宅的仆人已经在各自岗位上劳作,混乱年代想找份糊口的活不容易,不少是托了关系才进白宅干活,所以没人敢懈怠。

    餐厅内白云溪青丝挽起,搅拌着山药枸杞粥,手边放着今日份报纸,抬眸看了眼空的座椅没说话。

    桂年机灵道,“今早上季先生天没亮就离开了,说回戏园子里去了。”

    白云溪收回视线,“嗯。”

    千帆戏院昨晚上都在私下讨论一夜未归的季南书去哪儿了,大早上天没亮院里练功吊嗓子的童子高亢喊了声,“季南书回来了!季南书回来了!”

    功不练了,嗓子也不吊了,一个两个绕在季南书身边跑,叽叽喳喳问他昨晚怎么不回来。

    季南书拍开拽他衣服的手,掸了掸刚被碰过的地方,眉毛一横,凶巴巴道,“你们一个个的小脏手,别往白色衣服上摸。”

    流着鼻涕的小孩不怕他,笑嘻嘻围在一起,推搡着嘲讽道,“你哪里偷的衣服?”

    季南书作势抡起扫帚要撵他们这群皮猴子,又觉穿上长袍的自己不能再干粗鲁的事,理了理衣服,“去去去,一边玩去,这衣服是别人给的。”

    “那么好的料子,谁能送你啊?就是你偷人家衣服穿的吧!”说完后前仰后翻在院子里笑成一团,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编造是怎么偷衣裳的了。

    “都胡说什么呢?”青儿从屋内走出来呵斥声,院里一下安静,皮猴子们抱着脑袋四散而逃。

    青儿瞧见变了个人似的季南书,眉头狠狠拧了起来,拽着他胳膊往里屋走,“你这是去干什么了?这身衣服是谁的?”

    季南书抽回手,抱着胳膊负气道,“青儿姐姐莫不是和他们一样,觉得我这身是偷来的?”

    换了身衣服的季南书差点认不出来,青儿上下打量他的穿搭,目光落在纯白色毛领的大衣上,迟疑的问道,“你这外衣是女士的?”

    季南书喜笑颜开,转了一圈让她看仔细,俏皮眨了眨眼睛,“还是青儿姐姐有眼光,你猜猜是谁的衣服?”

    “这是狐狸毛?无杂质的狐狸皮得不少钱,难不成你昨晚……”青儿大惊失色,难怪昨晚收东西时找不到季南书人了,原来是跑去勾搭白家人了。

    青儿音调高了些,“你攀附上白家谁了?”

    季南书得意扬起嘴角,嘴边小梨涡若隐若现,“青儿姐姐再猜猜?”

    青儿依照昨晚白家来贺寿的人猜测道,“白家三小姐?”

    “再猜。”

    “五小姐?”

    “不对。”

    青儿有些恼了,跺脚道,“难不成还能是白六。”见季南书没再反驳,眼睛瞬间瞪大,抓着季南书手腕,“还真是白云溪。”

    “这哪里有好骗你的,我身上这件外套就是六小姐的。”季南书眼珠一转,清嗓子假模假样道,“六小姐担心清晨天凉,就让我披着回来,我这是生怕给弄脏不好还回去。”

    青儿嗓子涩涩的,不死心确认道, “你……昨晚同白六那个了?”

    “虽然我没什么经验,但好在六小姐温柔。”季南书脸颊浮上可疑红晕,捂着脸羞道,“哎呀!青儿姐姐,你也别问那么多了。”

    “你还知道回来!”戏班主听闻动静,怒气冲冲拎着竹条而来,看见打扮上的季南书动作一顿,撸起袖子道,“你还穿的人模狗样了!给我到前头来跪着!”

    若是之前瞧见戏班主这样生气,季南书早吓到腿软满院子跑了,但现在可不同之前,他背后可是有白云溪这座大靠山,干什么都硬气的很。

    季南书轻哼声,跟着戏班主走了。

    堂前挂着祖师爷画像,据戏班主说是唐明皇李隆基,不过季南书觉得这幅画肯定是戏班主随手在地摊上淘的,不然怎么灰扑扑,下头还盖着不知道是谁的私印。

    太师椅上端坐着徐秋水,从季南书进来后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放于膝上的手攥了又攥。

    “你说说你!跪下!”戏班主气的手直抖,却又拿不准季南书这幅模样唱的是哪出,不敢随意竹条抽身上,“谁让你私自离队的?昨晚上去干什么了?”

    “我不跪。”季南书头一扭。

    “好啊!翅膀硬了是不是!”被他态度一激,班主哪里还考虑他到底去干什么了,扬起竹条对着肉最多的屁股抽去。

    没料到班主真会动手,季南书躲都来不及,疼的五官皱起,嚷嚷道,“你打我,你会后悔的!”

    班主追在他身后,眉毛竖起,“老子打的你后悔。”

    殊不知目睹闹剧的徐秋水脸色越发苍白,细微看还能发觉他的唇在微微颤抖,眸子死死盯着满堂乱窜的季南书,拳头握的骨节泛白。

    前堂慢悠悠走进一人,不苟言笑往那儿一站,光看面相就知道是在大户人家做工。

    徐秋水扶着桌边起身,轻咳了声提醒。

    班主余光一瞥,可不得了,吓的竹条差点脱手掉了,无暇顾及闹腾的季南书,搓着手恭维凑上前,“吴管家怎么来了?是六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吴杏儿除却对老夫人和六小姐,其余见谁都冷着一张脸,看起来格外不好相处,“老夫人喜欢季先生的戏,六小姐孝顺,特意让老奴来跟你商量,包下季先生一个月,请全北平人来听。”

    戏园子在之前都是茶馆,摆设戏台唱戏只是招揽客人的一种娱乐模式,后来渐渐冒出独立的梨园。

    白云溪要请全北平听戏,可不只是戏票钱,还得包揽茶水费,那些瓜子花生小零嘴就不提了,这一包还包一个月。

    戏班主心下大惊,虚虚擦去额角汗珠,恨不得把刚刚打季南书的竹条折断。

    六小姐这是要硬生生捧红季南书啊!

    吴管事声音不大,却足够堂内人听清楚,季南书先惊后喜,做好了被捧的准备,可没想到白云溪上来砸他那么大个惊喜。

    连唱一个月代表什么,代表整个北平的人将会知道他季南书的名头,哪怕季南书唱的不尽人意,提起时也会知道有那么个唱戏的人。

    心脏砰砰直跳,季南书捂着要蹦哒出来的心口,抿着唇激动的从耳垂一路红到脖子。

    对比喜上眉梢的季南书,一旁的徐秋水脸色可谓是难看至极,直接站不稳地跌坐回椅子,指甲扣着扶手留下一道道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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