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心

    虽说心中已有八九分确定,却到底还是想亲眼看看。

    许是她指尖沁了凉意,碰到他肌肤时他的脑袋突然歪了一下,她忙不迭要收回手,他却没了动静。

    “祝辞?”

    他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醒来的迹象,她松口气再次摸向了他耳后。

    指腹下的肌肤不似寻常般温热软和,反倒带着不正常的凉意和生硬,像有一层东西隔绝了体内循环不息的滚烫血液。

    鱼听雪无声地弯了弯嘴角,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

    先前逃亡路上见到拓拔晗易容时,她只觉得神奇,还曾感叹世上竟真的存有移容易貌的惊绝手法。

    直到她自己被换了张脸,才知道原来这易容之术并不如表面看到的那般无懈可击。

    不说其他,单说这用不老根、银归香等特殊材料制成的面皮便不能跟人的皮肤相媲美。它虽仿制真实肌肤的视感,却仿不了触感,再如何像,上手一摸便知真假。

    而且这制作面皮还分手法高低,手法高的人制作出来的面皮能以假乱真,上脸后更是自然无比。手法低的则会像个假人,神情僵硬。

    民间曾有传闻,易容术若是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是可以制出与活人皮肤无异的面皮的。

    只是这终究只是传说,世间是否真的存在此种程度的手法,无人可知。

    她摸索着面皮的边缘,脑中却浮现祝辞平日里的神态,嬉笑怒骂,自然无比,至少是中上水平了。

    前一瞬还泛着凉意,后一刹便已是温热的触感,她的手停在了两者之间,细细研磨。

    终于,手下的面皮化开一点,翘起了边。

    她一只手固定着他的脑袋,另一只则去慢慢揭开覆着的面皮。

    不知为何,随着面皮下的真实容颜逐渐展露,她的心跳快了不少,手更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呼吸却不自觉地放轻,像是怕将他惊醒。

    直到面皮被揭掉,男子的非凡容颜撞入眼中,她的心忽然安定了下来,就像是回到了初见他的那天,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先前的激动不在,暗戳戳的期待也不在。

    徒留安定。

    鱼听雪轻笑了一声,喃喃自语:“拓拔晗,真的是你。”

    像是听到了她的低语,他的眉头皱了皱,努力地想睁开眼皮。

    她心跳突然又快了起来,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不自觉地攥住了衣袖,紧紧盯着他。

    短暂的挣扎过后,他却又放弃了,依旧在沉沉睡着。

    她的神情一僵,心里不知是松一口气还是失望,反应过来后又无奈自嘲。

    鱼听雪啊鱼听雪,先前不还气他利用假身份接近你吗?怎么这会又期待他醒来见到你的反应了?

    见他面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随手将面皮扔在了一侧,探手摸了下他的额头,入手发烫。

    先前被面皮遮着,他的面颊始终是泛着凉意的,倒是没有发觉他竟发了热。

    只是方才找小蓟草时并未见有退烧的药草,她只得捡柴火过来生了火,又艰难地将他的身子往火堆旁挪了挪。

    做完这些,她也就势躺在了火堆一侧,抑制不住的疲乏感顿时袭来。

    火焰逐渐高高飙起,她的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偏头看着他沉睡的容颜,神思飘远,眼皮耷拉了下来。

    **

    不知过了多久,夜晚来袭,圆月高挂上了林梢,三两颗星星蹦跶在它周围。

    拓拔晗喉间溢出一声低吟,眼睫轻颤,半晌后缓缓睁开了眼。

    如同刚诞生的婴儿般,他的脑中有半晌的空白,一时不知自己是谁,自己在哪,迷茫无比。

    就那么盯着眨眼的星星看了会,他转头朝身边看去,便看到一张平平无奇的男子面容。

    像是脑中的某处被触发,记忆瞬间回归。他的唇角弯了弯,眼中泛起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柔情。

    “鱼听雪。”

    一声喑哑的声音从他唇边溢出,随后他愣了下,也不知是震惊自己的嗓音,还是因着不自觉地喊了她的名字。

    彼时圆月高挂夜幕,星星闪烁,林中树木错杂繁多,树梢交缠出一副副的写意图画,漂亮得动人心魄。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高空飞过,嗓音嘹亮,展开的翅膀短暂地遮住了月亮。

    一阵凉风吹拂而过,在二人中间燃着的火堆噼里啪啦作响,火焰瞬间飙得更高,将对面男子的面容映得更加明亮。

    在这忽明忽暗的火光下,鱼听雪突然睁开了眼,就那么毫不设防地撞入了拓拔晗的眼中。

    男子的琥珀眸子透着不自觉地温柔,盯着她的眼神专注无比,就像在盯着一件珍宝。

    她平静的心湖像是被人投进了一粒石子,石子“咕咚”一声沉入了湖底,湖面上的涟漪却一圈圈地向外散开,经久未消。

    她猛地捂住了心口,死命压住,就像是怕自己震天响的心跳声被他听入耳中。

    鱼听雪愣愣地盯着他,漆黑明亮的眸子中映着那张许久未见的脸。

    柴火噼啪一声,拓拔晗在她愣怔的眼神中含笑开口:“你脸红什么?”

    “谁,谁脸红了!”未等他尾音落下,她就急忙反驳,生怕反驳地迟了就坐实了他的话。

    可愈来愈红的面颊却令她的话不攻自破,她懊恼地覆住面颊:“被火烤得。”

    “是吗?”他像是刻意拖长了尾音,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信任。

    鱼听雪自暴自弃地翻过身仰面躺着,强自镇定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发现你是拓拔晗的?”

    拓拔晗笑着收回了视线,双手枕在脑袋下,也以同样的姿势望着夜空,配合问她。

    “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是我被巴若霖和彭驰抓走那日,你来救我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柄小刀,”她想了想又道,“那柄小刀精致贵重,时至今日我也只见你用过。”

    许久未听到回应,她便转头去看他,却见他闭上了眼睛,嗓音轻柔。

    “第一次在了忧酒馆见你我就认出了你,”他的长睫颤了颤,像在回忆那日的情形。

    “你左耳后面有颗痣。”

    她错愕地摸上了左耳后面,入手却是一片柔滑,毫无一丝异象。

    他分明闭着眼睛,却像对她的一切动作了如指掌,低笑道:“别摸了,只是很小的一颗,不注意看都看不到。”

    闻言她瞥了瞥嘴,放下了胳膊。

    既然不注意看都看不到,那他怎么发现的?

    自己十七年了都没有发现,跟他相识才不到一年,他就发现了?

    “鱼听雪。”

    她轻“嗯”一声,双手圈起将交缠的树梢框进了手势内。

    “你不是嫁给拓拔旭了?怎么会出现在番禺,还成了郡尉?”他的嗓音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情绪,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鱼听雪变换手势的胳膊一顿,随即恢复正常,以同样的语气反问:“你不是被王上贬斥去边境了,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话落又转头看向他,笑着问:“你是因为什么被王上贬斥的?”

    拓拔晗眉心一跳,只听她又道:“他们都传你爱昭宁爱到疯魔,为她不惜与天威对抗,遭到王上厌弃,对吗?”

    他嘴唇翕动几下,却没能开口。

    鱼听雪嗤笑一声,语气说不出的讥讽:“二殿下,你可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二殿下。

    如此久违的称呼,令他的心神出现刹那的恍惚,便也错失了开口的机会。

    “要我来说,你是故意向王上求娶我,激怒他贬你去边境的吧,”她敛下了眼皮,连同眸中情绪一起压制,“为的就是边境兵马。对吗?”

    她转过头来,眸中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平静无波。

    “对吗?拓拔晗。”

    她的眼神紧紧盯着他的侧颜,灼热逼人,像是要烫出一个洞来。

    他抿紧唇没有说话,却已在无声中给了她回答。

    “呵。”鱼听雪轻笑一声收回视线。

    “真应该让那些人都看看你的真面目。什么软弱可欺、为爱疯魔的狗屁二殿下,面目可憎、心机深沉才是你拓拔晗的本色!”

    她闭上了眼睛,胸膛却剧烈起伏,半晌后似是再压制不住心头怒气,猛地起身一脚踢散了火堆。

    火星四溅,复又熄灭。

    “骗子!”

    “拓拔晗你就是个骗子!”

    饶是如此,拓拔晗却只是蹙眉看着她,声声质问。

    “那你呢鱼听雪?你不是喜欢拓拔旭吗?那又为什么利用他,甚至以婚事作为代价来获取郡尉之职?”

    他的语气突然变轻,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悲伤:“感情在你眼里便是这么一文不值吗?不管是我,还是拓拔旭,只要你需要,都可以拿来交换对吗?”

    他的眸子暗了下来,神情冷漠。

    鱼听雪心里突然涌起滔天的委屈,眼眶慢慢变红,直到豆大的泪珠砸在了地上。

    原来他就是这么想自己的吗?

    “是,我就是这么自私贪婪的一个女子!为了权势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你算的了什么,拓拔旭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我想要,我可以牺牲任何人!”

    “拓拔晗,你满意了吧!”

    话刚说完,她便大步跑向林子深处,踩得树叶沙沙作响。

    “鱼听雪!”

    拓拔晗在她落泪时就怔在了原地,此刻见她哭着离开,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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