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再一次消散，山雾中的景象被投射到高台的法阵上。
被卷入幻境之中的是关魁和沈婵两人，如今幻境破碎，却只见到关魁一人被传送到临近山巅之处。
“看来你猜错了，我瞧这关魁，说不定比须夷公主更有可能夺得魁首呢。”南冉挑衅地看着谭烈。
关魁天资平平，可运气实在很好，程鸢已经进了五六幻境，也才只到山腰处，而关魁不过走了两个幻境，就已经接近山顶了。
“还没到最后，怎么定胜负？”谭烈不甘示弱。
“不如赌一局？”南冉勾唇一笑，“就赌你那埋了二十年的桃花酿，等我赢了和白霜喝酒去。”
谭烈被她一激也来了赌性，“赌就赌，南冉，你若是输了，就给我峰头供一整年的符箓，如何？”
“你未免狮子大开口！”南冉没想到谭烈这么狠，“那桃花酿便以二十坛为数吧。”
南冉口中的桃花酿可不是一般的酒，而是桃源山神树上的花瓣酿制而成的酒。神树隐于雾中，轻易不现，花瓣自然更不易得。谭烈二十年前从山下游历归来，碰上雾海花落，才得以在没有见到神树的情况下，摘到这点花瓣。
这些花瓣被他尽数酿成酒液，他藏了二十年，钟白霜最好酒，也没能从谭烈那里将这几十坛桃花酿骗出来。
“即是如此，不若也加上我？”闻肃见他们吵得火热，也说道。
他平素没什么烟火气，像个假人一般，就连说这话也是平静淡然的。
向来不参与这些活动的闻肃竟然也参加了赌局，令谭烈和南冉吃了一惊。
“就以……后山石碑择取一次无主法器的机会为赌注吧。”
石碑处的法器……闻肃也是大手笔。
这些法器，大多是修仙大能身殒后的遗留之物，其中蕴含着大能之道，只有五年后的门内弟子大比中获得优胜者可以进入其中选择。
哪怕南冉已有本命法器，也对这个赌注非常心动，她当年一名之差错失了进入石碑的机会，至今仍然难以释怀。
虞照青好奇长老们的谈话，闻言也好奇地凑过头来。
“师尊，你要下注给谁呢？”他问闻肃。
这也是南冉和谭烈所好奇的。
是会投给天资优异的程鸢，还是运道极佳的关魁？
却不料，闻肃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缥缈之影，超脱桃源间。”他手指指向虚空之中，“她已经进入小桃源了。”
*
小桃源。
桃源山山顶种着神树，神树是人神赤霄在千年前为保碧霄宗安宁而栽种于桃源山山顶的。
神树不显于人前，而隐在茫茫雾海中，除了神明显灵时，抑或是被神树认可之人，否则不得见。
而被神树认可之人，皆会进入一个超脱于桃源山以外的空间，碧霄宗世代将其称为——小桃源。
潮湿闷热的水汽氤氲了整个鼻腔，仿佛连通了身体一般，连脚步都变得沉重起来，沈婵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山顶。
眼前是雾气中漫无边际的白石阶梯，她一只手抱着还在沉睡的小猫，一只手扶着亭阁的栏杆，重重地喘了两口气。
小猫四周的黑雾变得沉默，一路缄口无言，却半点不停歇地几乎覆上了沈婵手腕脚踝，露不出一丝缝隙，沈婵赶也赶不走，只能当作看不见它们。
额头上的汗水洇湿了鬓发，湿冷的雾气侵入到薄纱襦裙里，她拍了拍裙角，想要把多余的水汽拍走。
天色始终如一，看不出变化。
这幻境很是谲诡，仿佛时间被停滞了一般。
好累。
什么时候才能爬到头？
碧霄宗的收徒大典怕不是考验每个弟子的爬山能力吧。
沈婵实在累得不行，她向来不会为难自己，于是走进了亭阁之中，坐了下来。
反正这收徒大典也未规定时限，她歇一会再爬。
巧的是，沈婵刚一坐下，亭阁之外的雾海中，就飘起了濛濛细雨，雨丝如银针，细而密，混合着雾气，让本就潮湿的空气变得更加沉甸甸了。
幸好躲进了亭阁之中，沈婵庆幸。
这雨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她踢了踢地面上的小石子，不知何时，阁外的雨停了。
浓雾似乎也被雨水冲洗，穹庐之中隐约透出些日光来。
沈婵走出亭阁，不经意抬头向上望去，想要看一看这被雾掩住的桃源山真身。
她抬眸，山端云消雾散，天光乍破，一抹庞然的白影攀上她的眼睛。
沈婵的心脏陡然狂跳起来，升起一种非常玄妙的预感，她的心比眼睛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
“咚咚、咚咚。”
那是一尊与山巅并肩的神像，他的面目被动荡如潮水的雾霭模糊，似乎比天穹更加浩大。
分明相隔如此之远，沈婵却觉得脊背仿佛要被神像压弯了一般，惶恐不安。
这是赤霄大帝的神像。
和沈婵在夕照镇看到的那种冒牌神像截然不同，桃源山上的这尊神像，只是远远一瞥，便能被来自上千年前的神明威压所慑服。
灵魂深处涌现出一种极深的恐惧。
沈婵从不信这些，在看过夕照镇后，她更加觉得所谓的神明不过只是对于已死之人的祭奠，但是此刻她站在神明的脚下，却嘴唇颤抖，极力克制住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没有人能在神明面前挺直背脊。
神像双眼睁开，白玉塑像将这双眼睛雕刻得极富生机，不论从什么方向看，都能与神明对视。
神明的目光，在虚空之中，在天地之间，似有若无地注视着。
——是赤霄大帝在看着发生在碧霄宗的每一幕。
沈婵面颊上血色褪去，她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神像，直到一缕薄薄的黑雾缠绕上她的眼睛，她才从那种情不自禁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别看。”
“婵婵。”
是晏深在和她说话吗？
不，不是。
怀里的小猫还昏迷着。
是黑雾。
那一瞬间，黑雾的声音似乎和晏深那种独特的，凉如冰雪的声音重合起来，在她耳边轻轻低语，如夜风吹过枝桠。
沈婵抚上了双眼，手指穿过了黑雾，什么也感受不到。
“我不看。”她说，不知道是说给黑雾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拢住了双眼的黑雾缓缓离开。
沈婵后背全是冷汗，她不再去看半空的神像，只是抱着猫一个劲地闷头向前走。她的胸腔之中溢满了惶恐，白石阶梯不算难走，只是很长，长到看不见尽头。
她想赶紧走出这如同迷宫一般的桃源山。
爬着爬着，鼻尖忽得嗅到恍惚的桃花香味，沈婵没有起初在意，及至点点桃红落上肩头，她恍然打量四周，才看到石阶旁如落雪一般堆积起来的花瓣。
再抬头，是高耸入云端的参天大树。
现在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吗？
桃源山上竟有一棵如此巨大的桃树。
沈婵看着那棵五人合抱而不得的树干，树枝繁茂，粉云重叠缀枝头，她向前两步，走到了桃树前。
有风拂面，桃树下的花雨似乎更加猛烈起来，沈婵几乎要被扑鼻的桃花香淹没。
看到神明的忧惧心绪似乎被桃花香气和缓。
心脏处突然传来一阵再熟悉不过的预感，沈婵伸出手，一只手掌贴上了桃树粗糙的树心，树心处溢出刺目的光芒，在粼粼的光彩之中，树心浮现出一块彩色的碎片，这碎片瞬间没入了沈婵的心脏。
又是一片蝶魄碎片。
碎片嵌进了心脏碎裂之处，与其余三片碎片应和似的闪烁着光辉，沈婵捂住心口，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她连阻止都来不及。
蝶魄……
怎么又是蝶魄？
牺凤冢的蝶魄、长缘河的蝶魄、夕照镇的蝶魄、桃树树心的蝶魄……
蝶魄到底为什么会治愈她心口处的损伤？
碎裂成无数片的蝶魄都好像专为了她而来，可是蝶魄不是神明遗留下来封印妖魔的宝物吗？
她只是个渺小的炮灰，又怎么会和妖魔扯上关系？
这一刻，沈婵比此先的任何时候都要茫然，她违抗着系统，却无法逃脱，一切的一切，仿佛为她规划好了命运的路线，她遵循本心迈出的每一步，却都仿佛踏入了既定的棋局，而她，是网中猎物，再如何逃跑也跑不出这一方天地。
偌大的恐惧降临，沈婵觉得头很晕，眼睛处一阵刺痛，她不由得紧紧闭上眼睛，神色痛苦。
沈婵抱紧了怀中小猫，像是拼命拉住了唯一的稻草。
她不想要被掌控。
不论是系统，还是命运。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桃树树冠的中心骤然发出一束环形的光，这束光向茧一样，将连带着沈婵在内的整棵桃树包裹其中，就在光束出现的一刻，这一幕也被高台上的法阵所映射出来。
“神树的馈赠……”南冉被这一幕所震撼，久久不能言语。
她旁边站着的谭烈面上的惊愕丝毫不逊于她，连胡须都轻轻颤了颤。
这棵巨大的桃树就是守护桃源山千年之久的神树，神树孤隐，能得以面见神树就已经是天赋的运气，更不用说得到神树的馈赠，千百年来也不过尔尔。
“怎么会是她？一介凡女也能被神树所认可吗？”谭烈很不服气，可看着眼前沈婵被灵力茧包裹，无数精纯灵力将她环绕其中，他没办法否认，神树就是选择了一个曾经他一点也没放在眼里的弟子。
闻肃好整以暇坐在高台中央，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一幕。
虞照青看着这一幕出了神：“弟子记得，上一位得到见得神树馈赠的应是百年前喻师叔参与试炼的时候。”
他此话一出，南冉和谭烈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奇怪，均是别过脸去。
“看来，赌局已定。”闻肃微微一笑。
法阵上的灵力茧足足持续了一刻钟之久，沈婵被拢在其中，眼睛处的疼痛逐渐消减，她试探地睁开了眼睛。
四周全部都是光幕，明亮却并不刺眼的灵力好像将她全身冲刷干净，一身疲惫尽数消散，沈婵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看向了眼前的参天大树。
“啊……”
沈婵低呼了一声，似乎看到了不敢置信的画面。
桃树不复她几刻之前所见到的生机葱茏的模样，深埋在土壤的树根却在离地面半寸之处齐齐断裂，无数的空洞腐蚀了树心，徒留一具空壳。
是她眼睛花了吗？
沈婵用力闭了闭眼，想要再一次仔细看清楚，然而光幕却在此时缓缓打开。
望向神树的最后一眼，沈婵似乎看到了树枝之上，无数斑驳陆离的丝线纠缠盘绕，明明灭灭。
“恭喜小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