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是

    来人一袭素白麻衣,不是方守中是谁?

    黎蔓脚步顿了顿,倒也不是对他的排斥。只是一见到这人便想起那天人们所说的话以及他那句“家中长辈已经下葬”,不免心生唏嘘。

    高高瘦瘦的男子朝黎蔓拱手作揖,他右手中还握着一柄伞,慢慢地说,“方某来还伞,也是……”

    他记得昨日来家中送书的伙计的叮嘱,铺子里不时有各路客人出入,方守中不好点得太明,只一揖到底,行了个问道礼,“郡主之恩,没齿难忘。”

    黎蔓出身显赫,一来家中长辈在时她学礼仪由在宫中做过掌事宫女的嬷嬷教导;二来燕北军营内部对各种繁文缛节不甚在意。她又身为女子,对这类寒门子弟的礼节不算熟悉,见人一揖到底时吓了一跳,慌忙叫人去扶。

    方守中不听劝,执拗又板正地行完了整个礼,他这段时日为着父亲丧事操劳甚多,忙前忙后地精神劲儿也差不少,再开口时声音仍旧是哑的,“那些……是祖宗所传,实在是……多谢郡主。”

    他来验书那日表现出的特殊行径和陆闻砚的说法早早地引起了黎蔓的好奇,她让书坊将那几册书留下后也特意翻过两遍。基本都是陆氏书坊开了没多久时所版刻的书籍,虽因参照书版及其它原因导致有一定讹误,但纸墨都是选的中上者,刻工也刻得仔细,字大如钱,仿的宋朝的本子,其间还夹杂了不少批注,看得出来方家人对其的爱护。

    不过这也引起黎蔓的一点推测:陆氏书坊由来已久,是大虞建立没多久就有的。彼时王朝新立,百废待兴,刻书业不较今日繁华,自然奇货可居。戏曲小说、开蒙之物的价格还要好些,但方守中拿来几册都是距离前朝末期的名家文集,还是有批注、校勘的那种,这类书价格可不便宜。

    方守中祖上可能阔过,不过现在没落了,黎蔓心想。

    不过眼下也不是思索这些的,黎蔓摇摇头道:“公子既是爱书之人,它们又与公子家中有渊源,如此做也没什么不妥。”

    她暗自打量一番对面的人,觉得对方似乎比初见时瘦了些。同为丧父之人,黎蔓感同身受,动了些恻隐之心,温声劝道:“只望方公子节哀,保重身子。”

    黎蔓又低低地说:“那日……是陆氏书坊手脚不够麻利,前些日子往来客人太多,走账慢了些……”

    方守中猛地意识到面前身量纤纤的女子其实早早地没了家人,面对这不算相熟之人带来的,前前后后的这些温柔善意,他有些无措,声音平直:“多谢郡主挂怀。”

    他心思通透,纵使黎蔓后半句有些含混,他也明白对方纠结之处,摇摇头,实话实说道:“与郡主和陆氏书坊无关,那日我回到家中没多久,家父……先父就不行了,”他顿了顿,“归根结底,是我不争气,未能好好照顾家中长辈罢了。”

    昔日敢直言指出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不够节俭,敢与汪家次子为驸马包庇杀人一事当街论辩之少年该是何等意气风发,现在却平静地说出“我不争气”之语。黎蔓哑然,她不忍再在这个点儿上聊下去。

    身为掌柜,书坊下一步的大动作岂能轻易向外人透露,于是黎蔓只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她顿了顿,“若是有什么想看、想买的书,到我们陆氏书坊来找就是了。”想到自己最近的打算,女子隐晦地提点一句,“书坊总归是欢迎爱书之人的。”

    京城各大书铺都是开架售书——即允许客人们站在架子或摊铺前翻阅,方守中只当对方也是这个意思。他虽然不善与人交际,却也知道自己的性格不太讨各家书铺老板喜欢,认真地说:“多谢郡主。方某目前没有足够的银钱买下这些书,陆氏书坊虽近几年有些书册有些粗制滥造。但郡主这些日子对书坊的打理大家都看在眼里,想来日后定会出不少善本。”

    他言明自己有事,因此郑重地向黎蔓道了别离开。

    送走这位特殊的客人,黎蔓这才哭笑不得地对身旁的苏叶说:“我算是明白了……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方守中这人说话,怪不得气人呢。你说他说话和缓吧,他又直言“有些粗制滥造”;可你说他完全不顾情面吧,他又还是诚恳地说“都看在眼里”“出不少善本”。

    就……很平铺直叙,很不弄虚作假,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说三。

    “他挺不容易的,”黎蔓还是感慨了半句,不过这份正经又很快被后半句搅和没了,她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太好,但又确实好奇,“不过他这样的性子……长这么大不知道说没说过谎。”

    她爹,自诩顶天立地、说一不二、绝不整虚头巴脑的玩意儿的镇国公黎大将军,还不是曾经背着自己媳妇儿藏过体己钱。

    虽然后面还是被两个儿子邀功似的透露给了镇国公夫人,某位大将军当然挨了训,碍于夫人的要求还不能对黎云、黎志公报私仇,可没把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想到自己的家人,黎蔓心情松快上不少。她带着两个侍女和一个家丁到约好的地点去见了隔壁铺子的老板,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契,各取所需,十分顺利。

    苏叶和秋月是知道她盘下铺子是为了何事的,自家郡主也和她们细细地讲过。此刻主仆三人站在铺子外头,打量着这即将成为陆氏书坊一部分的新地方。

    秋月问道:“既是要新盘下间铺子,可要再招几个伙计?”

    书坊外头负责打理卖书的共有三个伙计,原来是依照上一个掌柜在时定下的人数安排的,这几日观察下来黎蔓倒是觉得还算合理。至于这新的一间屋子……

    “再招一个便是,”黎蔓伸出手来比划,“为着大伙儿读书的时候够安静,咱们的伙计可不能向酒楼里的小二那样走来走去,只在柜台后面待着就好。每日早上到了铺子先把茶水烧上,把要用的东西拿出来摆好,需要这些茶水或物件儿的客官到伙计那儿记了名和账,伙计再把东西递给他。”

    “接下来需找个木匠给咱们打两个柜子。”

    “只一间屋子,桌椅也不必摆得太拥挤,越素洁雅净越好,”说到这儿黎蔓忍不住笑了笑,“这种装饰或许二郎才是更得心应手的。”

    陆闻砚虽然好风流、不爱亏待自己,但个人品味更偏向于雅致高洁,不喜过于华贵奢靡。他本也是读书人,没准儿更能投那些客人们所好。思及此,黎蔓在心头打起了新的算盘。

    于是陆家二少爷在三日后应着黎蔓的邀请到了陆氏书坊前,发现自己竟是要做起自家铺子如何妆点的参谋。

    时人多爱木骨扇,陆闻砚却更偏好竹子。他今日手里就拿了把折扇,紫花湘妃竹作大骨,金底黑花梅鹿竹作小骨,轻巧的素白为扇面的底,格外清爽,正面画的是写意山水,背面则只用蝇头小楷写了几句柳永的词。

    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

    陆闻砚笑着摇了摇头:“郡主这架势,只怕是要叫二郎我在三百六十行,行行皆要知,就怕陆某天资愚钝。”

    他照旧用自谦的语调,黎蔓一颗心的七八分都扑在这即将被纳入书坊新版图的屋子上,她特意软了语气,面上尽是伏低做小:“二郎这是哪里话?你要天资愚钝,其他人该怎么办呢?”

    她为表示自己的诚意干脆亲自上前推上他的轮椅,“文人之间最是惺惺相惜,二郎饱读诗书,定然更懂文人墨客。”女子素手指了指已经搬去过往物件儿、只余下空屋的那间铺子,“这不遇上难处,只得劳动二郎。”

    两句话犹嫌不足,黎蔓再接再厉:“我与二郎是自家人,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因而今日请二郎过来,二郎千万不要客气,觉着这屋子该怎么摆就怎么摆只管说便是。”她又冲一旁的侍女道,“我已叫苏叶和秋月拿来的纸笔,二郎说,我记着。”

    黎蔓对于书坊如此伤心,对于陆闻砚来说便是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望向他时,陆闻砚也觉得既是为了自家生意,便无需这么多弯弯绕绕:“那便有劳郡主推着我的轮椅进去了。”

    黎蔓新盘下的这间屋子占地不小,倒是很适合发挥。陆闻砚坐在轮椅上扫视着四周,一会儿说那儿放盆兰草,一会儿说这搁上一两颗文竹,过了会儿又说那后头摆上一副写意山水,时不时再和黎蔓交换些意见。

    “叫木匠靠两边的墙打两个顶柜?”陆闻砚思忖片刻,“可以,而且不如这样,”他一合扇子,很是胸有成竹,“来日你将要摆在这间屋子的书册列份名录给我,我挑些大伙儿愿意看的出来,摆在柜子里靠上的位置,不要最顶上。”

    黎蔓有些怔愣:“不应该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么?”

    “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固然好找,但那些读书人一进来只找那几本书,又谈何长期留下呢?”陆闻砚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笑着说,“好比说一人要考科举,他定然是知道自己最需阅读的是哪些书册,他心中有数,来到这铺子里就会直奔着那些书册去。但若我们把这些书摆在不算太难找但也不是最显眼的位置,他们在找自己想要的书册时,也会看到底下的格子里有些什么,日子一长,难免会心生好奇。”

    正如黎蔓想要卖出更多的书册,就需把更多的客人吸引到铺子里,让更多的人知道陆氏书坊。纵使到时候来看书的并非人人都有足够的银钱,但总会吸引来新的客人。陆闻砚的想法也是如此,心中有定数之人,是不会漫无目的地乱找书来翻阅的,既然如此,何不让他们“不得不”看到些别的书册呢?

    “这些供人翻阅的书册,纵使客人们再小心,日子久了也难保会有些损坏,”陆闻砚想了想,给黎蔓出了个新主意,“不如在这些书有些旧了,但又不算太严重时将它们便宜卖出,我想只要价格不太高,也会有人买的。”

    黎蔓觉着他说的很有道理。

    “不过还有一件事……既是个不只是卖书的新地方,何不单独给它写个名儿?”这间屋子已与陆氏书坊原来的几间屋子打通,陆闻砚让黎蔓随着他到记账的地方,就着案几拿起了笔,“不如郡主取个名字,我献个丑把它写上,如何?”

    “好,”黎蔓颔首,对着那纸页沉思了许久,“读书以明理……”

    匾额挂在陆氏书坊新开的一间小屋上,上好的墨写就大气潇洒。

    求是堂。

    读书以明理,明理以求是。不必见神佛,唯愿留丹心。

新书推荐: 【BTS】包头市之你的翻译就是我 【终极一家】 决浮云 狐妖苏十七 被远古病毒标记后[人外] 废柴猫猫用奶茶争霸帝国 年代文炮灰的海外亲戚回来了 年代文里做极品 言情小甜文被摧毁后 对你纠缠不休 第一场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