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马

    “轰隆——”

    刺眼的白色光亮如同被惹怒的巨龙在天际一闪而过,狰狞蜿蜒的姿态让人们不由得感慨:在天公的咆哮前,任谁来了都只不过是渺小的沧海一粟。

    大雨倾盆,萧瑟的秋风席卷着雨幕泼来,以凌厉不可挡的姿态夺走粗粝树干上最后的叶子,也使高处更多的石子、泥土一点点被冲刷,继而滚落下来,时不时“啪”的一声落到下方的山路上。

    陆闻砚已经数不清自己的腿和胳膊上究竟被划出了多少血口子,只依靠着求生的本能俯下身子尽力贴合马背,他的脚与马镫紧紧连结难以挣脱,此刻更是脑袋沉重,周身剧痛。

    看不清模样的野兽在灌木丛后蛰伏,它们觊觎着这散发着血腥气的猎物,却也被面前的滂沱大雨与马儿那骇人的疯态所阻碍。撒开蹄子不管不管地往前冲的马儿发出嘶吼,声音因伤口和身子与石壁、枝条刮蹭产生的疼痛以及药物的作用下显得格外高亢凄厉。浓重的黑色蔓延了整个天空,沉沉地压下来时,像是要把所有事物都吞没。

    “唰——”

    又是一阵强劲的、泛着刺骨寒意的秋风袭来,陆闻砚的脸上满是雨水,鬓角衣袖、鞋袜脚底尽皆冰凉。细密的水珠打湿了睫毛,他越发眼前发黑看不清道路,脑子里却还在思考。

    我……今日是要死了吗?

    我是要死在这儿了么?

    当初选的是百里挑一的良驹,虽也有些脾气但总体还算听话,今日怎得突然发起狂来?

    这是意外吗?

    手上这承恩伯贪墨银钱的案子才刚告一段落,虽有一两处对不上,但想来只待一些收尾的功夫……难道我命该绝于此?

    思及此,他垂落在马肚周围的手不由自主地蜷了蜷,进而一点一点地握成拳头。

    不,不是。

    不是意外!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大人,这封信件上的字有些斑驳不清了,不如让闻砚拿回去交予我家书坊,试试看能不能拓印出来。”

    那人抖了抖胡子,正埋首于如小山般堆积的卷宗当中,听了陆闻砚的话,他费力地抬起眼皮,“何苦费这力气,不是已经有证人证明他和很多同僚虽然认识但交往不多?当年在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京城就这么大,下了朝总不能碰着面的时候装个瞎子吧。”

    白胡子老头捻了捻自己的胡子,嘀咕着手边的墨要用完了,下次得记得那一块新的。察觉到陆闻砚没有吭声,老头便又问,“这封信现在能看清的有什么?”

    陆闻砚捧着那泛黄发旧的纸,努力地辨认了半天,“好像是和谁问好……”

    “他左右逢源,这种看上去也不是特别好的纸,想来对面的人也不重要。问好有什么必要非得复原,”老头叹了口气,用手中毛笔的笔杆随意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卷宗,“这些才是该仔仔细细看的!这还有这么多供词没看!”他又翻过一页,“这次的疏忽也太大了,怎么跟年初的安王一样,真是多事之秋……”

    陆闻砚还是没有立即应答,大虞最年轻的少年进士微微蹙了蹙眉,不知为何总觉心中有些别样的预感。老头感叹了一句他的固执,也就随他去了,“尽快啊!这纸都这么旧了,要拓印不了你别钻牛角尖,现在的证词应该足够定罪了。”

    陆闻砚的语气这下轻快起来,他冲老头点点头:“谢谢师父!”

    书坊的掌柜接过了被陆闻砚小心翼翼护着的纸,仔细地察看了许久,恭敬又为难地说:“这……怕是不容易,只能让铺子里的伙计和师傅先试一试……”

    这么听来也并非完全不可能,陆闻砚弯起眼睛,点点头:“实在有劳掌柜和大家。”

    但没过两天,就是师父一叠声地催他拿回这封信,说是要封卷宗了,他本想着再给书坊些时日,从京郊回去再拿的。

    会是因为那封信吗?

    还是那个在大理寺的人即将抓到他时就决然自杀的人?

    数十个官兵在吏部尚书府前将人团团围住,那人脸上露出不甘的神色,明明已经搜出了他身上的匕首、短刀。但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飞镖,干脆利落地划开了自己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至死不闭眼,场面知惨烈。陆闻砚听说负责去捉拿的几个官兵当天都吃不下饭。

    那人真的是去刺杀的吗?

    又或是那日我在我家院子里发现的那盒带血的珠子?

    不起眼的木盒子被放在院子的一角,上用鲁班锁封存,陆闻砚本以为是哪个负责洒扫的仆从不甚落在了院子,径直交给来福让他找到真正的主人。谁知问了一圈都无人承认,陆闻砚心下生疑,这才把木盒子拿在细细地瞧,忽然在闭合处发现暗红的痕迹。

    他没有声张,三下五除二地拆了那鲁班锁,才发现里头是数十粒灿灿明珠。但本该华贵瑰丽的珠宝上此刻满是血腥的斑斑赤色,叫别人开了许是会吓一大跳。陆闻砚也不免吃了一惊,他没有声张,一时也未能弄清这盒子的用意。只吩咐家丁守好院子,试试能不能守株待兔。

    疑惑一点一点地堆积,那掩藏在庞大卷宗下的细微之处在此刻集腋成裘,汇成河流。

    案子……这案子一定还有不对之处!

    “轰隆——”

    “砰!”

    哪怕是响亮的雷鸣都未能完全掩住火药炸开的沉闷声响,刹那间地动明显,仿佛整座山脉都晃了晃,陆闻砚费劲儿地支起身子,咳嗽时喉间泛起铁锈的味道。只偏头一瞧,他猛地瞳孔骤缩。

    足足有五六个人的身形大的巨石正从那上面滚落下来,所过之处目空一切地碾碎所有石子或草木,骇然向一马一人逼近!

    好大的手笔,陆闻砚在心底嘲笑一句。

    再一抬头,竟是有些走投无路。一直疯跑的马儿也慢了下来,似乎有些神智回魂的犹豫。因为此刻他与它面前再无山路,只有壁立千仞的山崖。

    他已别无选择。

    陆闻砚虽未至弱冠,但因着年少入仕,所以在中了进士后就已行了冠礼。他平日最爱的是支流云簪,但今日为着方便利落也为了与服饰相匹配,换了支由铜打磨的,握在手心时一片冰冷。

    少年取下发簪,咬牙狠命往马肚子上一戳!

    剧烈的疼痛使得马儿再次惊慌起来,撒开蹄子再度跑起来,背部和肚子剧烈起伏妄图把伏在马背上的主人甩下去。但马镫已经嵌入陆闻砚的鞋底乃至皮肉,他与它俱为一体。

    在疯狂的嘶吼声中,陆闻砚皱着眉闭上眼,同马儿一同直直地朝山崖奔去。

    ……

    烂柯人于洞中观棋,再出山时,外界已不知今夕是何年。

    陆闻砚未能出山,他再醒来时正趴在一处河滩上,只消咳嗽一下便觉得血与水自嘴里、喉间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少年稍稍动了动手臂,便觉得胸腹处剧痛无比,他不懂医理,故也不知自己是否断了肋骨。

    耳边传来轻微却又低沉的声音,陆闻砚费劲儿地一扭头,便与马儿硕大的眼睛对上。这马侧躺在河滩上,那眼似乎有些浑浊涣散,肚子处的皮肤起伏几不可查。想来因着多方原因,将要时日不长。

    但马儿的光景不好,他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陆闻砚苦笑一下,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双脚虽有一只已经脱出了马镫,但另一只仍牵系其上,远远瞧着便已是血肉模糊的模样。

    他不知自己摔下来有多久,周遭尽是丛林灌木,只眼前有一处黑黢黢的山洞。再抬头,便发现夕阳已被山的肩头托住,飞鸟争相回到林间,等会儿便会入夜。

    这山林间不知有那些动物,何况他身上有伤,严智文曾说过血腥气更容易引来野兽,待在外头并不安全。

    陆闻砚又缓了会儿气,头脑稍稍清明了些。他忍痛支起身子,咬着牙弓起双腿,用手中握着的簪子一点一点剔除剥离开与那马镫连结的血肉,每动一下手,额间便冷汗涔涔,疼痛难忍。

    陆家在京城富甲一方,生于此间的陆闻砚终究是锦衣玉食将养长大的,何曾吃过这般苦头?

    好不容易让双脚都与那马镫分离,他浑身上下的衣衫竟被冷汗湿透,河滩附近水汽甚重,秋风一吹更觉冰凉。他没有力气去搬马儿,也没有亲友能立马找到自己的把握,腹中空空很是难受。他没犹豫太久,用铜簪划开马儿的血肉,血腥气扑鼻而来,还存有些许温热的液体溅上面庞,他抬手擦拭时格外冷静,费劲儿割下些生肉后带着伤一点一点移到洞里,很艰难,疼痛似乎成为了习惯。

    幸而脖颈、腰腹间的伤口勉强没再流血,埋伏在枝叶后的绿色眼睛估摸了一下陆闻砚的身形,警惕地选择暂时退开。

    及至到了山洞,里头倒也没有什么体格大的野兽,几只老鼠因为庞大生物的到来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倒叫陆闻砚感慨一句,没想到自己会落到和老鼠抢地方待的地步,越想越觉得脑袋昏沉,不知何时昏了过去。

    陆闻砚不知自己究竟在山洞里待了多久,洞里一片昏黑,所以也分不清外头是白日还是夜晚。他大脑一直昏昏沉沉,睡了醒醒了睡,也再没有能力站起走出洞去,实在饥饿难忍便皱着眉头逼着自己啃两口马肉,茹毛饮血到胃里泛着强烈的不适。

    陆闻谦带着火把小心翼翼地走进山洞,看见几近昏迷的弟弟时几乎要落下泪来。颤颤巍巍地探了探鼻息,一向不信鬼神的人脱口而出“阿弥陀佛”。他把火把递给仆从,不放心别人,执意自己去背弟弟。

    从思拓和严智文跟在旁边,脸上一片着急,和陆闻谦背上的人不断搭话,只为叫好友保持着清醒。

    “人活着就好,人活着就好。”陆闻谦不住感慨,他的母亲早早地撒手人寰,陆闻砚和他同父同母,自然格外亲近,自己身为兄长让弟弟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叫他如何不愧疚?幸好他这些年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地做生意,体格也还算壮,背着弟弟不算吃力。

    几人出了山洞,赶紧去找郎中。

    陆闻砚悠悠转醒时,迎来了一大堆人的嘘寒问暖。仆从急急忙忙地跑去请郎中,彼时的陆闻砚还不知道自己的腿伤,死里逃生心情还算松快,可稍一扭头,就在床边瞥见了一个木盒子。

    和那日他在院子里捡的一模一样。

    但那个盒子分明已经被他收入库房,没他的命令,仆从定然不会拿出来。

    再询问时,来福很是茫然。

    “这个盒子?”小厮挠挠头,恳切又疑惑,“这不是您的东西吗?那日在山洞前发现的,小的问过,他们都说不是自己的。我瞧着这与您上次拿的那个相近,上面还有个咱家'陆’字,思来想去便拿回来了。”

    躺在床上的少年因为重伤故而脸色苍白,听了这话怔愣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陆闻砚借口自己想要睡会儿,支开了所有人,拆开了那个盒子。

    两天后,当人们问起他这次坠马时,少年垂着眼,道:“那马被山中野怪所惊,无论我怎么呵斥都不肯停下。”

    他说:“没有办法,我就被带着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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