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奴

    又是一年春,太液池畔灼灼桃花开的荼靡,云蒸霞蔚,比此刻傍晚的彩霞还要炫丽灼人。

    湖畔有几个衣着华贵的丽人穿梭于林间嬉戏,都是豆蔻年华,青春少艾,打扮的明艳招展。

    微风拂过,扬起落花无数,潋滟的桃花便染上了少女们的新妆。此等美景可胜过世间名画。

    宫墙内寂寞的风扫过美人的眉梢眼角,琼鼻香腮,品味够这人间盛景,才带着一丝怅然,悠悠转转地离去。

    太液池对岸的林间小道上,一群宫人静默着躬身侍立,神情恭谨地等待着为首的女孩。

    她突然停下,原先兴高采烈的神色渐渐冷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对岸的几个丽人。

    一旁的紫凡也看向对岸,见是寿康公主沈宁带着几个女伴正在林中踢着一个彩球,其中还有左相的女儿徐瑶。一群人笑着闹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湖对岸的这群人。

    紫凡猜不透她心中所想,小心地觑着沈宓的神色,见她已然冷下脸,便知这群人惹着她了。斟酌着开口,欲劝她早些回兰崇殿,免得看见对面的人心烦

    “虽说已是暮春,到了傍晚,太液池旁的风依旧吹得人寒意阵阵,况春夏之交,人最容易着凉。殿下风寒才刚好转,莫要再受凉了才是。此时上林苑的春花开得正是烂漫,不若走上林苑的小道罢,离兰崇殿也近,一路穿花拂柳,定然也别有趣味。”

    沈宓扫了她一眼,看她赔着笑脸,倒难为她体察入微。沈宓收回目光,低头眼自己一身素衣道袍,幽幽地叹了口气,从善如流地走了那条小路。

    一行人但皆是百里挑一的好相貌,迤逦地行向那烟霞织就的林苑,衣袂翻飞,环佩叮当,空气中飘着异香阵阵,像是天宫里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有过路的黄门和宫女,都看呆了一般,久久立在原地,好一会才想起来行礼。沈宓一行人仿佛见怪不怪,并不计较宫人们失礼。

    待行至林苑深处,忽从道旁的假山处出来一个人,倒把众人吓了一跳。

    离得这样近,众人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左相的长子,刑部郎中徐邈,只有他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行走在深深宫苑。

    紫凡护主心切,仗着沈宓,并不怕他,故作不知,叱道:“大胆狂徒,竟敢惊扰坤和公主。来人!快将这狂徒拿下!”

    徐邈眼里沉沉,看了一眼紫凡,才躬身向沈宓行礼:“臣徐邈,奉皇后凤令入宫拜见。方才见了殿下,一时欣喜,赶忙来拜见,不想惊扰了殿下,臣死罪!”

    紫凡看他眼里阴沉沉的,心里有些害怕,面上却不显露。

    沈宓心下厌恶,脸上却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婢子无状,冒犯了徐郎中。”

    徐邈生的倒是一表人才,只是眉梢眼角总有阴邪之气,让人心里害怕。

    沈宓不想同这样的人多待一刻,想要离开,见他依旧直挺挺地横在路中间。这是一条小路,他挡在路中间,一国公主,断没有从他身侧绕过去的道理。

    她心里已经不耐,冷眼看着他:“你还有何事?若没有,就退下罢!这里是内宫,你是外男,本不该进来,皇后殿下宽仁,顾念亲情,才破例让你常入宫拜见,宫门再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要下钥,再不走,难不成你是要留宿禁中!”

    徐邈见她动了怒,方才心中的不快便陡然消失。美人眉目如画,娇声呵斥,这软绵绵的呵斥对他毫无攻击力,反倒让她像只炸毛的小猫。

    “殿下不必动怒,臣自是不敢留宿禁中。因许久未见殿下,故来向殿下问安。皇后殿下想让臣多与殿下说说话,可是殿下总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很让臣伤心。”

    沈宓使了一个眼色,她身后的宫人便潮水般退到二十步之外。

    沈宓斜睨着他,恶言恶语地说:“你少拿皇后的话来压我。你明知我不喜欢你,就别在这里献殷勤,让人讨厌。你也算是名门贵公子,给自己留一点脸面,不要自讨没趣。”

    徐邈不怒反笑,暗笑她沉不住气,“殿下别恼。你不喜欢我,必有缘由。若是臣的不是,臣立刻便改,若是喜欢了别人,也无妨,臣也即可去杀掉他。”

    他这话说得狂妄,让沈宓怒从心起,心里暗骂一句乱臣贼子。只是他现在越长越高,也有了官职,她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不高兴就可打他两下。暗想,他之前也不像这般讨人厌。

    她冷冷地开口:“让开!”

    徐邈不再逗弄她,躬身退让。

    身后的宫人看见沈宓走了,急急地跟上。

    徐邈盯着面前走过的紫凡,眼里阴沉沉的。

    紫凡终于怕了,快速跟了上去。

    沈宓没有传撵轿,等走到兰崇殿,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兰崇殿的亭台楼阁燃起了宫灯,在昏暗的天色及四周林木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温暖辉煌,让沈宓心中不由得一暖,鼻头也有些发酸,于是暗暗加紧脚步。

    门口等候多时的聂升见着沈宓,欢欢喜喜地迎上来行礼,“殿下回来了,娘子早已在仪凤阁等候殿下。”

    一踏进兰崇殿,就顾不得什么公主的仪态,飞奔向仪凤阁。

    才到仪凤阁门口,便听得张淑妃问:“是月奴回来了?”

    沈宓闻言便扑向她怀里。

    张淑妃见她一团孩子气,窝在她怀里,心里一时万般柔软,抚着的乌黑柔软的发。

    见她久久不抬头,轻轻将她脑袋从怀里抬起,瞧见她眼里闪着的泪光,心里一时紧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的哭了。”

    沈宓有些不好意思,“没什么,就是两天没见您了,儿很想您。”

    “之前你去观里,也时有两三天未见,也没见你这样哭鼻子。”

    沈宓眼里噙着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张淑妃屏退左右,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沈宓夹着哭腔,犹犹豫豫地开口:“我看见姐姐跟徐瑶她们玩,玩得好生高兴,明明我才是她的亲妹妹。她们穿得衣裳也好看,是因为我整日穿道袍,所以才都不愿意跟我玩么?还有徐邈,我回来的路上,他竟敢拦着我的路,这个人,仗着皇后和徐岑,随意在宫苑里晃荡,如今更是越发胆大包天,死皮赖脸地缠着我。我是一国公主,竟然被他这样羞辱!”

    张淑妃听完后,沉默着搂住沈宓,“阿娘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阿娘对我的好,我都一直记在心里,况且这事怎么能怪阿娘呢?道袍是我自己坚持要穿的,我甘愿放弃华服首饰,我谁都不怨。”

    她越是懂事,张淑妃心里就越难过。

    沈宓穿道袍这事说来话长。

    她出生时,伴有瑞象,京城接连半月的雨停了,皇城上方飘着七彩祥云,她出生的殿宇里也有异香经久不散。

    建兴帝笃信黄老,大为欣喜,认定沈宓是仙君转世,对她疼爱异常。

    后来沈宓日渐长大,也显露出异于同龄孩童的聪慧乖觉,更让建兴帝爱若珍宝。

    但是后来沈宓知道自己并非张淑妃亲生,乃是顾氏所生。

    顾氏之父曾是中宗皇帝的归德将军,是建兴帝的母族,后因参与齐王谋反,招致太宗雷霆之怒,命太子,即当今圣上监刑。男丁全部处死,十岁以下的女童没入掖廷,十岁以上的全部处死。

    顾氏那时八岁,在没入掖廷后,因容貌出众,后来被选入梨园学习舞乐,做了宫中伎人。

    建兴帝在一次中秋宫廷宴会上瞧见扮演嫦娥的顾氏,那时她约莫十五六岁,一袭素色衣衫,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周身无任何华美装饰,明眸善睐,舞姿翩然,妙曼的身姿于朦胧的月色中几欲乘风归去。

    建兴帝席间饮了两杯酒,恍惚之间以为是太阴星君下凡。原本不近女色的建兴帝,也不禁为之动情,可见当时顾氏的姿容是何等绝世。

    随后建兴帝将顾氏召入长生殿,不过五日,便又将其遣回行云阁,称其不过徒有其表。

    原来是顾氏自家门败落后入了掖廷,便不再有机会读过书,才识疏浅,更遑论谈经论道。

    建兴帝陡然醒悟原来是他酒后糊涂,她并不是月神,只是一个身份卑微、见识浅薄的罪臣之女。

    于是出于酒后破清修戒律的懊悔,更是无端生出一种被欺骗的恼怒,一向御下温厚的建兴帝,这次不仅出言斥责,更是将其遣回行云阁。被皇帝宠幸过的女子,被公然斥责又被遣回原处,这在外人看来,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羞辱。

    朝臣乐于见到皇帝从求仙问道中抽身,召见后宫女子,尤其是在皇帝子嗣不丰,仅有一子一女的情况下,尽管这个女子是罪臣之女,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想到引起前朝后宫极大关注的顾氏,宫内宫外传称是嫦娥下凡的女子,也仅仅只能留在长生殿五日,之后皇帝便被以这样的方式毫不留情地表达他的厌恶。

    以致事后众臣心中暗自感慨忧虑,这样姿容绝世的女子竟都难以走进圣人心中,那恐怕日后要将圣人从求仙访道中拉回红尘人间,真得是天上的神女才做得到。

    确不想顾氏是个有福气的人,一朝见幸与君王,便怀上子嗣。中宫亲自向建兴帝陈情,为顾氏请封,迁至延英阁居住。建兴帝遂准其所请,封顾氏为才人。皇后也因此赢得朝野一片称赞,其贤良淑德被争相传颂,奉为国朝女子的典范。

    顾氏在前朝后宫的密切关注之下,九月怀胎,诞下了沈宓。建兴帝称顾氏位卑粗鄙,不堪抚育公主,于是将沈宓托于张淑妃扶养,下令沈宓日后只得尊张淑妃为母。

    待沈宓十岁时,一次偶然,从宫人耳中听到她的生母其实是延英阁的才人顾氏。又惊又怒,亲自去延英阁找顾氏,又去长生殿向建兴帝求证,闹得满宫皆知,天翻地覆。

    建兴帝大发雷霆,处死了那个乱嚼舌头的宫人。将沈宓禁足在她的朱镜殿一个月,才宣告这件事结束。

    沈宓自小被宠惯了,性子倔强。陡然知道关于自己身世的秘密,不免自伤自怜,觉得从前的亲人都变了模样,又怨恨这满宫人都知道,唯独瞒她一个。

    在朱镜殿里禁足,闹了千百个花样,让满宫上下都不得安生。

    众人揣测这次沈宓定会失了圣心,让建兴帝厌恶。

    谁知沈宓解开禁足后,正赶上中秋宫宴。

    她穿一袭雪白的道袍,扮成女道童。沈宓继承了顾氏和建兴帝的好相貌,十岁的年纪,生得玉雪可爱,真好似画上的仙童玉女。

    建兴帝果然忆起初见顾氏时她那倾国倾城的美貌,以及那惊鸿一舞,心里顿时感慨万千。

    沈宓见建兴帝对顾氏留有余情,便趁机求情。说顾氏毕竟生下了她,不知便罢了,既已经知道,便要为天下臣民做出仁孝的表率,希望皇帝能准许她日后可以常常去看望顾氏。

    沉吟片刻,建兴帝便同意了,但说了一通话,言下之意便是去探望可以,但是仍旧不许沈宓认顾氏为母。

    沈宓自然听从。

    自那时起,建兴帝好似更疼爱沈宓,宫人也常常能看见一大一小身着道袍,身姿翩然地行走在宫苑,倒真像是画上的仙君带着仙童来游历人间。巍峨庄严的宫苑,也多了一番平易近人。

    沈宓从那时起,便没再脱下道袍。

    奈何她因着道袍,愈加让建兴帝喜爱,也因此遭受非议。

    有个宫妃欲效仿沈宓,于是也来穿道袍。建兴帝果然龙心大悦,那宫妃于是更加钻营讨巧,处处学女观的做派,把自己宫苑拾掇成道观的模样。

    后来朝堂上的御史刘汝贤看不下去皇帝、后妃和公主如此荒唐,把个赫赫煌煌的禁中,弄成道观一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岂不让百姓耻笑,让皇家威严荡然无存。

    于是愤而率众御史和朝臣进谏弹劾。

    皇帝近些年修道修心,越发心软,虽不爱理政,但并不昏聩,终究做不到对众臣工的谏言置之不理。见那刘汝贤冒雨跪在长生殿外进谏,声声力竭,如何忍心。

    最终将那宫妃由昭容降为美人。

    却借口沈宓年岁小,无伤大雅云云,放由沈宓不管。

    群臣见皇帝已经退让,惩治了宫妃,后宫再没有有样学样的,目的既已经达到,便不再去管沈宓穿什么。

    而那名美人本以为会因此笼络圣心,谁知竟被御史口诛笔伐,骂得狗血喷头,朝野上下无不耻笑她。

    皇帝也不再见她,她羞愤之下,生了大病,三个月后便郁郁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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