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二）
监门卫见到他的铠甲和身上的服饰，便知他是东宫卫率府的上官，顿时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不敢说话，一味点头称是。
那个将领的身边站着一个绯色圆领袍的官员，正上下打量徐斌，随后走到他前来，伸手索要他手里的凭证。
监门卫赔着小心，说：“这是徐相的侄子，在金吾卫任录事参军，属下才刚检查过凭证，没有问题。”
徐斌知道此刻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于是冷着脸将凭证给他，“阁下是？”
“本官是东宫左庶子骆耀平，旁边这位乃是卫率府马志诚，吾等皆奉太子殿下之命，巡查宫中的可疑人员。”
徐斌知道不能轻易招惹他们，于是暗自忍下这口气。
他虽然是徐家人，可纵然是徐家，也要仰仗太子这棵大树。
骆耀平看完凭证，又核对了门籍，才将凭证还给他，说：“徐参军告假的缘由是什么？”
“腹痛不适。”
骆耀平点了点头，看着他说：“腹痛不适？某还以为是受伤了，所以才要告假出宫呢？”
徐斌瞳孔猛然间紧缩，僵住了身子，极力掩饰自己的不自然，仔仔细细回顾后，觉得应当没有疏漏之处，才勉强地牵起嘴角，“尊驾说笑了，某确实是腹痛不适，实在没有办法，才向长史告了假。”
骆耀平状似关心道：“哦，参军可记得自己昨日或是今早吃了什么？看大夫时，也能对症下药。”
“这个实在记不得了，不过应当吃得都是寻常饭菜。人都是这样，总是忘记昨日吃过的饭，尊驾应该也不会特意去记昨日吃过什么饭菜这等小事罢！”
“这个确实。”
“两位问完了？徐某真的要告辞了，此刻腹中还在翻江倒海呢，再同中郎说笑，恐真的要在这宫门口出丑呢？”
骆耀平和马志诚爽朗一笑，便让他离开了。
待他走后，骆耀平对马志诚悄声说，“找几个可靠的人，悄悄跟着他，别让他发觉。如果发现他请大夫，一定要弄清楚他抓了什么药，或者有没有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马志诚应下后，便命人去办了。
骆耀平若有所思，因为他发现徐斌右耳上有血迹，像是刻意清洗，但是没有洗干净，血迹干了之后在皮肉上留下的痕迹。他出于谨慎，才派人跟着徐斌。
徐斌出城门后，怕有心人看出异常，强撑着回到自己的住处。
他本是徐家的旁支，父亲也只是乡绅，双亲现如今都在溧阳居住，只他孤身一人来到京城。因同徐岑有些亲缘关系，本身也算有些才干，所以有幸见过徐岑两次，因着这层关系，才被一路提拔到如今录事参军的位置。
他在京中租了一个小宅院，买了还有两个丫鬟，两个小厮来伺候自己。自从他升任录事参军后，他又买下一个貌美的妾室。
在这个时辰回到小院，仆人都很诧异。
今天他已经心力交瘁，再刚强的意志也无法支撑了，他不再收敛自己的脾气，将恐惧、屈辱全都转化为怒气，撒向奴仆。
一个小厮，名叫李仲，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二，大家都叫他李仲，真名反倒没有人记得。本来出于关心才问他为何此时回来，没想到竟当众挨了他一记窝心脚。
李仲被踹翻在地，比身上疼痛百倍的，是在其他仆人面前落了面子，尤其是在那个妾室面前落了面子。
李仲抚着胸口跪在一旁，忍下这口气。
妾室名叫朱珠，她倒不甚怕徐斌发火，一言不发地扶着他进屋。
待两人进屋后，徐斌就捏着她的脸端详。
朱珠被他盯地发毛，问他：“公子怎么了？一回来就盯着奴婢看，可是奴婢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徐斌良久才说：“以前只知道你生得美丽，今日一看，才知道你的容貌是何等出色？原来竟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暗暗地瘪嘴，生得好未必是好事，否则也不会沦落到你手上，做个妾室。
她笑着说：“郎君今日是怎么了？奴婢出身寒微，幸得公子不弃，有幸服侍公子，是奴婢的福气。”
他猛地搂住她，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朱珠，你好好跟着我，我发誓以后一定好好待你，好好补偿你，我会爱你，一直一直爱你。”
她被吓了一跳，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她背后被滚烫的泪水浸湿。
真是莫名其妙，青天白日地胡言乱语。
“朱珠，我的头好痛，你去箱子里帮我把金疮药拿来。”
她心下存疑，没有违逆他，乖巧地去将伤药拿到他面前。只是伤药所剩不多了。
他取下幞头，解开缠绕的黑色布条，朱珠闻到一股血腥气，伸手摸了摸，手指上竟是湿滑粘腻的血。因为布条和幞头都是黑色，鲜血浸透后倒不显眼。
他指示她伤口在哪里，她小心地敷上药粉后。
“你就不问这两处伤口是如何伤的。”
她柔顺地回答：“郎君想说时，自然会告诉奴婢。郎君不说，奴婢也就不想知道。”
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他对待她异常温柔，一下一下地亲吻着她的脸颊和额头，口中还不停地说着：“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不会再去秦楼楚馆，不会再去看别的女人一眼，我要好好爱你，补偿你，你肯原谅我么？”
她虽然不知道他说的原谅，到底是要她原谅什么，可还是顺从地点头：“原谅，无论郎君让我原谅什么，我都原谅。”
她猜，或许是原谅他去花楼的事罢！
因为他常常带着一身脂粉味回来，后背还有女人指甲的抓痕。她已经来到这个院子已逾两月了，可碰她的次数却不超过十个手指头。
李仲悄悄靠在墙角，隐隐约约听到什么金疮药。
他心想，郎君莫不是因为受伤了才告假回家。看他回来时的面色灰白，又虚弱无力的样子，觉得这伤应当很重，可既然是受了伤，又什么可隐瞒的呢？
反倒悄悄关了门，也不请大夫诊治，只是让朱珠给他敷伤药。
怪哉！
过了片刻，朱珠开门出来。
她像是要出门去，李仲悄悄跟在她后面。
跟着她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巷子，就不见她踪影了。
他四处张望，一回头，正看着她打量自己。
“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一时回答不上来，在她眼神逼视下，开始左顾右盼。
见他不答，她也没有了耐心，“不许你跟着我，听到没有。”
“……”
她走出巷子，走了老远，看他还在原地，这才放心地去找大夫。
这个大夫是她熟识的，嘴巴也很严。
“我家郎君今日有些腹痛不适，想让大夫开一剂汤药。”
“我昨日裁布料，不小心伤了手，能否请大夫再多给我开一些上好的，治外伤的药，我怕留疤。”
大夫见她手上裹了厚厚的纱布，不疑有它，想着女儿家爱美，怕留疤，便给她拿了最好的伤药。
她将伤药收起来，从医馆出来后，只拎了两包治腹痛腹泻的药。
她刚离开，便有一个高大的男子进了医馆。
东宫卫率府，能进去的自然不是常人，他不消片刻，便打听到了朱珠拿的是什么药。
男子将消息传给骆耀平，骆耀平就推测，这是徐斌的障眼法，受伤的应该是徐斌。
他此刻更加确信，徐斌这个时候急匆匆出宫，耳朵上又有不明血迹，定是隐藏了什么，说不定就与坤和公主落水的事有关。
而与此同时，马志诚也派人查到了徐斌每日巡逻的轨迹，就在芙蓉园北门，离公主出事的池子不远。
宫中巡查，至少得有两人同行，多数为四人或是六人。巡查的人也有班次，意在避免总是一队固定的人同行。
与徐斌分在同一班次的人，有三个，而今早正好是一个名叫王籍的兵。
王籍的父亲是游骑将军，不过是一个从五品的衔，在这高官云集的帝都，实在是不够看的。
可他自恃是官宦子弟，颇有些傲气。被马志诚捉拿来时，满脸不服气。
“不知某犯了什么事？要捉拿问话，也应当是金吾卫的上官！阁下仗着是东宫卫率府的上官，就可以这样随意欺压人了么？”
这样不知死活的话，马志诚也是许久未听到了。
恨他死到临头还嘴硬，于是先命下属将他狠狠打了一顿。
待到王籍趴在地上吐了血，才说：“把那个名叫雪儿的宫女带到他跟前。”
卫率府的士兵都是不会怜香惜玉的人，将雪儿打的浑身是伤。
王籍看见雪儿的那一刻，便彻底瘫软在地上。
秽乱宫闱是大罪，他立马没了方才的心气。
马志诚气定神闲地说：“说话别老动不动就带上东宫卫率，含沙射影的，老子听不惯。卫率府从来不做欺压人的事，老子来这里，是奉太子殿下钧令，便是你金吾卫的上官，见太子钧令，也必不敢如你这般放肆。你污蔑卫率府，就是污蔑皇太子。污蔑皇太子，就是跟我马志诚过不去！”
他蹲下，拍拍王籍的脸，“现在会不会好好说话了？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然到最后，说了实话还要挨打。”
王籍老老实实地点头。
马志诚命人将雪儿带下去，防止再单独问雪儿的时候，两人串供。
“你是什么时候跟雪儿好上的？”
“约两月前。”
“都是多久见一次面？”
“隔两天见一次，有时风头紧了，隔得时间就久一些。”
“你不是每日都要巡逻么？你离开队伍同宫女私会，与你同行的人都没有发现？”
王籍躲闪道：“我每次都是找借口离开，所以没人发现。”
他这点小心思如何能瞒得过马志诚，于是又招来一顿毒打，“老子来问你，是给你自首的机会，别不识好歹。既然已经问到这儿了，你也就别隐瞒了，是谁刻意包庇你，纵你去私通宫女的？”
王籍被打怕了，求饶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什么都说！”
“我只有跟徐斌徐参军一块巡逻时，才会去见雪儿。因为我给了徐参军很多钱，每次巡逻时都借故离开，他也甚少过问，实则他并不知道我跟雪儿的事。”
刚说完，脸上就狠狠地挨了一巴掌。
马志诚唾在他脸上，“你父亲一生谨慎，为人正直，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个蠢笨如猪，没脸没皮的孽障来！”
“死到临头，还在帮不相干的人撒谎！你当所有人都似你这般蠢？你擅自离岗，万一去杀人了，放火了，徐斌是你的上官，他必然会替你担干系。他之所以放心地放你离去，想必早已知道了你擅自离岗所为何事，指不定还筹谋着如何用你这个把柄去威胁你。”
王籍愣在原地，过后回过神来：“求马中郎救我一命！”
“那老子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也就是说，你每次只有跟徐斌一班巡逻时才会见雪儿，而在你离开之后，就只有徐斌一人？”
“是。”
“你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
“你也不必因为他姓徐就怕他。你仔细想想，如果你能检举出他，我们把他抓了，你也能戴罪立功不是？到时他进了牢房，也报复不了你。”
王籍拼命回想，“我记得！”
“有一回我离开后，忽然想起长史让我告诉徐参军一件事。因为宫苑内巡逻的将士不能交头接耳，更不能讲话，所以开始我就没说。曲江池附近鲜有人，说一两句话也没什么要紧。等我想起来后，又折返去告诉他。可是却看见他已经进了芙蓉园的北门。因为离得远，也不好大声叫住他，就作罢了！我心想他估计是也去芙蓉园躲懒，事后也没有拆穿他。”
马志诚按下心中的激动，抓住王籍的领口逼问：“今日呢？你今日有没有见他出入过芙蓉园？”
王籍此刻才有些明白，原来马志诚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查他，而是为了查坤和公主落水的事。
这事他一早就听说了，不过也没有仔细打听，只听说公主是在芙蓉园里出事的。
莫非这事跟徐斌有关系。
可是这些都是人精，他若是为了脱罪就污蔑徐岑，把无说成有，万一查出来徐斌是清白的，他岂不是罪加一等。
“马中郎明鉴。某今早确实和徐参军分开了，但是确实不知道他的去向。总不能因为见到他之前去过芙蓉园，某就扯谎说他今早也去过。”
说罢，又看向马志诚，“不知道某刚才说的，能不能治他一个渎职罪？”
马志诚安慰他，笑了笑，“好，这足以治他一个渎职罪。到时他被削官或是被外放，就报复不了你了。他不过是徐姓旁支子弟，徐家嫡系子弟这么多，他如果外放了，徐相还能特地去保一个名不经传的他。”
“你在这里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关于徐斌的别的事，想起来了，及时告诉我。我同你父亲认识，定会在太子殿下面前替你美言，记你检举揭发的功劳。”
王籍已经被彻底说服了，此刻一心想着如何保命，拼了命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