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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信殿的女官来请沈宁到皇后殿中,沈宁问是何事,女官只说不知。

    沈宁到了殿中,看见偏殿阿娘下首坐着一个妇人。妇人衣着华丽,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世家冢妇的气度,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生得美丽但又不失端庄优雅,因素日保养得宜,皮肤很是白皙红润,眉眼间疏阔温和,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很舒心快活的高门贵妇。

    彼此见礼后,沈宁才晓得这个妇人是蒋国公夫人赵氏。

    赵夫人夸赞沈宁,“寿康殿下美丽动人,举手投足间如此气度不凡,不愧为公主之尊!”

    沈宁从小到大见多了底下人奉承讨好,寻常人这样直白的夸赞,未免会落得谄媚之嫌。然而这个赵夫人夸赞她的时候,眼睛带着淳质真诚的笑意,竟然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不适,反而会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愉悦。

    皇后微微有些自得,对沈宁说:“赵夫人是我堂姊的婆家嫂子,你与她虽份属君臣,但有这层亲戚关系,她也正经是你的长辈。”

    虽然皇后如此说,但赵夫人也不敢真的以此托大自称是公主的长辈,“寿康殿下千金之尊,臣妇万不敢当。”

    赵夫人含笑同沈宁聊了几句,语气柔婉温和,让人听之恍若春风拂面,舒适惬意。沈宁知道,赵夫人当着阿娘的面同她说话,必定是阿娘授意的,但赵夫人并不会过分打听沈宁的私事,说话很有分寸。

    沈宁也知道,虽然赵夫人言谈温柔真诚,但绝不是没有眼色和城府的人。她观察到一旁的阿娘对赵夫人也露出赞许的目光。

    待赵夫人走后,沈宁问皇后,“阿娘,这蒋国公夫人来此所为何事?缘何问女儿这些事?”

    赵夫人问了沈宁平时爱做什么消遣,常看什么书,口味是怎样的等等。

    皇后笑着说:“她先前一直携子女在瑞安老家侍奉公婆,老国公夫妇年纪大了,眷恋故土,不愿来上京,她便一直尽心侍奉,很有贤名。前年老国公夫妇相继病故,她十分伤怀,在瑞安为公婆守孝两年多,前几日才携子女来到上京,回到国公府。我听说她尽心侍奉公婆的贤名后,便召她来见,没想到甚为投契。想起小时候她还抱过你,便召你过来见上一面,问这些话不过是出于长辈对小辈的关爱之情。”

    沈宁压下心中疑虑。

    便又听皇后说:“过几日她府里要办宴会,许多名门贵戚都去,那日你也替我去一趟,以示我对她侍奉公婆之孝心的赞赏。”

    沈宁乖顺地应诺,心里却不以为然,她阿娘,就爱这些虚名。

    到了宴会的那一日,蒋国公府门前果然贵客如云。

    府门前一条纵横宽阔的长街,竟被马匹车驾堵得水泄不通。

    沈宁到时,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暗道,这个蒋国公真是炙手可热,竟有这许多人卖他面子。

    她一到,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沈宁上着团花水湖绿短襦,下身则是一袭齐胸金泥簇蝶十二幅石榴裙,头梳双刀髻,发髻上缀满朱翠,足蹬高头丝履。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前后左右簇拥了许多宫人,气势排场不可谓不大,只让人觉得富贵逼人,天家气度煌煌让人不敢直视。

    沈宁代表皇后而来,转达皇后对蒋国公夫人的赞赏,更赏下诸多贵重礼物,直让在场的其他豪门世家的人好生艳羡。

    沈宁于上首落座,陪着国公夫妇说了几句话,便称自己要去更衣,离了席。

    这种席上,她端坐在上首,众人皆要顾忌她,说话也总要看她脸色,若她一时无趣,众人皆免不了说些有趣的话来讨她欢心。

    若是真能让她欢心倒也罢了,到头来她反而总是要强颜欢笑。

    她还是习惯参加年轻人的宴会,在这种多是中年人的席上,总感觉无趣。

    赵夫人心思玲珑,知道沈宁是觉得无趣,马上便委婉地说:“东边花园里设了几张筵席,多是年轻孩子,他们都听说过殿下的美名,只是天家贵胄平日难能一见,此刻听说殿下来了,无不翘首以盼,都盼望能得见殿下哩!”

    沈宁听罢,笑着点头,主人家怕她在席上觉得无趣,一番好意,她也不想拿乔,显得小家子气。

    初夏的花园里树木茂密葱郁,百花绽芳,花园中间一处石板铺就的平整空地中间置了一张长案,案上摆满珍馐美食,琼浆玉露,远远望去,在花木深深之处,颇有野趣。

    时下风气开放,男女之间并无诸多繁琐规矩避讳。

    贵族男女分左右坐于食案两侧,只见一边是花容月貌,锦衣香鬓的名门贵女,一边则是芝兰玉树,风姿翩然的贵胄郎君。

    席间男女见国公夫人引着沈宁来,皆停下杯箸起身,肃声躬身行礼。

    赵夫人向主座上的一个年轻郎君招手,“大郎,快见过殿下。”

    又向沈宁道:“这是臣妇的长子,名叫周黎安”

    主座站起来一个年轻郎君走到沈宁跟前,又行一礼,恭声道:“小臣见过寿康殿下。”

    赵夫人叮嘱周黎安,“好好招待贵主,不可怠慢。”

    周黎安现今十八岁,已经承袭世子之位,生得英姿勃发,玉树临风,听到母亲如此说,恭敬地应下。

    沈宁入了主座,向东而坐,周黎安居其次。

    周黎安赞了沈宁,“殿下风姿绝世,实令我等叹服。”

    他不过是起个话头,此言一出,席间男女皆应和夸赞沈宁。

    沈宁晓得这是缓和气氛的场面话,微笑不语。

    其实沈宁隐约猜到阿娘兜兜转转绕了这一圈是为了什么,十有八九是因她看上蒋国公府,想让她将来下嫁给这个周黎安。

    心下冷笑,沈宁打量着这个周黎安,有些反感,倒不是因为周黎安不好,而是她见过徐兆清那样的人,再见到别的男子,总觉得如同足下泥一般。

    沈宁心绪不佳,虽然举止依旧得体,不失天家风范,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不过是敷衍,众人陪坐时也显得拘谨。

    直到浔阳县主被奴仆浩浩荡荡地簇拥着过来。

    沈宁像是看到了救星,眼神里写满了快带我离开这。

    浔阳看出沈宁的不耐,此时正是她这个知心表姊出马的好时机,于是她脸上绽开惯常的假笑,“殿下,我母亲前日对我说有事与殿下说,本来我母亲要进宫寻殿下呢,不巧此时遇见殿下,不若殿下顺便与我一道回去。”

    沈宁一听就是胡扯,嘴上却是应得很欢快。

    辞别此间众人,又去前厅辞别国公夫妇和一众宾客,便同浔阳一起坐上了马车。

    浔阳惯会享受,她的马车向来比沈宁的华丽舒适,皇后爱虚名,向来不肯用太过奢华的东西,更不许沈宁用,故而沈宁堂堂一国公主,常常不如浔阳一个县主奢侈。

    沈宁歪倒在柔软的垫子上,闷闷地不讲话,浔阳见她心绪不佳,也不上赶着自讨没趣。

    沈宁手指无意识地四处乱扣,忽而触到了右侧锦垫下仿似压了本书,她欲掀开垫子查看,浔阳眼疾手快地按住,不让她看。

    浔阳越是这样,沈宁越是好奇,推开她的手,将锦垫下的书拿出来。

    沈宁随意地翻了一页,脸便红了,沉下脸斥骂浔阳,“又是这些书,你便没有别的事可做了么?”

    浔阳辩解,“我看我的,我阿娘都不管我,你休管!我方才拦你了,是你非要看的。”

    沈宁扶额,“这到底有何好看的,值得你坐个车也不忘塞一本在垫子下。”

    浔阳脸皮素来厚,凑在沈宁耳边说:“找个面首在车厢里,让车夫驾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和面首边看书边习学。路上颠簸,带得人也深深浅浅地如同在云雾里,乃是一件妙事。你没试过,哪晓得这里头的妙处,同你说不到一块去。”

    沈宁听得心中涌起异样,想起之前与徐兆清在藏书楼独处,若是把方才画中的男女换成她和徐兆清,这个念头方一起,她便有些心绪翻涌,身体某处有暗流涌动。

    浔阳看沈宁红着脸神游天外,心念一动,引诱道:“国朝的公主多私下养面首,这已不稀奇。咱们这个皇后殿下是个女德典范,把你教得跟她一样迂腐。”

    说罢看了眼沈宁,见她没有出言反对,于是便说:“殿下,想不想同我去个地方?”

    浔阳眼睛里亮晶晶的,浑身充满蓬勃的朝气,像是一朵绽放的娇艳的牡丹,沈宁其实很爱看她这个样子,仿佛连带着自己也从腐朽的枯木中苏醒,沈宁问:“什么地方?”

    “提前告诉了你,那还有什么趣!只管跟我走便是!”

    浔阳知道沈宁就是这样的人,心有反骨,却从来不敢违逆皇后,不引诱她干更离经叛道的事,就她这个畏畏缩缩的脾气,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跟徐兆清这个破落户在一起。

    马车行至郊外一个密林后,两人就换乘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一路东行,行驶到万年县的一座山的山脚下便停下了。

    此山并无名,只因山中有一处二十丈高的飞瀑,又因此山位处龙首原,故而万年县称此处为大龙湫。

    浔阳挑了几个护卫仆从跟随,便要拉沈宁一道上山。

    沈宁躲开手,“若是要爬山,我可不去遭这份罪。”

    “我岂不知你!既说好是要带你来瞧个新鲜,便不会是来瞧这破山的。只管跟我走罢!回去也不过是应付皇后殿下,等着她问你和蒋国公家的世子相看的如何,有什么意思!”

    沈宁无言了,两人带上帷帽,任由浔阳拉着她往山上走。

    此山常有京中之人来游玩,故而山道修得还算整齐,两人走走停停,约莫半个多时辰便到山上大龙湫的泄水口了。

    沈宁才刚到,便怔在当场,人好多。

    不远处的树林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京中的贵女,带着帷帽,齐齐地往泄水口旁的亭子望去,便看还边小声地嬉笑着。

    沈宁微微掀开帷帽一角,仔细看了山亭那边坐着的十多个年轻男子。

    亭子很大,可是还是坐不下,有几个男子在亭子外面席地而坐,看样子都是太学的学子。

    众人前面坐着的有四个年长一些的男子,像是讲学的博士和助教。

    应当是太学里举行的集会,这种雅集在京中仕林中颇为常见,通常是吟诗作赋,或展示才华,或切磋交流学问。

    沈宁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亭子里的徐兆清,一袭鸦青色的圆领袍,这样老气的颜色,他穿上也是一派清姿出尘。沈宁在心里想,他定然是那种一心修道,从不在意外物的谪仙人,绫罗绸缎和粗布麻衫在他眼里并无不同,所以他才能在一众身着锦绣华服的郎君里仍旧那么从容自得。

    沈宁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粗布麻衣也能看出飘逸出尘。

    换做是浔阳,她定然会觉得这个徐兆清品味有些差,这种颜色的衣裳一般中年男子都不爱穿了。

    沈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出身世家,但是眼里却没有一丝世家子弟的势利或者傲气,那双眼睛纯净地像雨后明朗的天空,阳光照耀下,可以清晰地看见每一朵洁白云朵的轮廓。

    他坐在众人中间,但是心却不在亭中,那双明净澄澈的眼睛往向亭外的山水。

    又不自觉地心跳如雷了,沈宁捂着胸口,手心开始冒汗,他会不会看到她?既想让他看到,又怕他看到。若是被他看到,一国公主也学着旁的女子来山上看男人,他会不会瞧不起自己。

    想到这里,沈宁退缩了,欲转身离开,浔阳看见了,一把拉住她的手,“你看坐在外面的那个男子如何?”

    沈宁不好过分同她拉扯,免得引人注目,于是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她说的那个人,皮肤有些黑,但长相十分英俊不凡,身姿伟岸,腰间佩着一把宝剑,坐在亭子外面一脸不耐,一看就是个不通文墨的武夫!

    浔阳莫不是喜欢这样的?沈宁瞥了浔阳一眼,悄悄地说:“又黑又粗鲁的样子,你带我来就是为瞧他?”

    “我是为了你呀!与其在蒋国公府相看什么世子,还不如来这里相看,十几个京中的好儿郎们,我打听过,家世都不错,你再看看这姿容,哪个不是人中龙凤,百里挑一。”

    “相不相看地有什么要紧,我看不看中又如何,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你不试试怎知道行不行。”

    浔阳见沈宁脸色不好,忙说:“先不说这个,今日是带你来看俏郎君的,你看看旁边的那些女子喜上眉梢的样子,别愁眉苦脸的了。”

    沈宁这才打起精神,“你说的那个男子不错,虽然黑了点,魁梧了点,不过脸还行,一派昂扬的气势,跟京中的多数名门世家的郎君不太一样。”

    “魁梧算是缺点么?小丫头一点不懂!就是要魁梧才好。”浔阳说罢凑近沈宁耳边,“力气大,有劲儿,多好啊,我不用动,让他使力气就成。”

    沈宁虽然不太懂,但是看浔阳神色也能猜出来不是什么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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