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魂......归来.....异方......不可以亲”

    谢春生头痛欲裂,被困在寂无的黑暗中,她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物,身体也不能动弹,只能听见一个飘渺的声音围绕着自己不断在念叨着什么。

    她强忍着疼痛,屏气凝神,终于听清那个声音的内容:“魂......兮归来。异方......不可以亲。蝮蛇九......首。雄虺戴鳞。炎穴......一光……骨烂魂伤。玄狐曳尾。赤象为梁。至日归来。无往此异方......”

    伴随着飘渺的吟咏声是“叮叮”的清脆银铃声。那人似乎说一句便摇晃一下手中的铃铛,不断在周围跳着,时而急促,时而缓慢。

    当他再次念到“异......方不......可以亲”时,一个黑影陡然笼罩了谢春生,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异香,像是腐败的恶臭味间夹着一丝烟熏气息。

    那个黑影手中的铃铛急促地响起来,尖锐又刺耳,激起了谢春生内心深处的不耐与烦躁。

    那人似乎还在神神叨叨地提问:“你……”

    明明感觉黑影近在眼前,声音却仿佛远在天外,时大时小。

    与此同时指尖传来一阵阵钻心剜骨的疼痛。

    那问话声愈发尖利急促,敲打在谢春生心上。但这一次她终于听清——那人问得是你是谁。

    她口中塞得满满当当的异物被拿下,大口喘息着,道:“我是谢春生。”

    指尖的疼痛更加明显,就仿佛有整根的银针扎了进去。

    说话的那人似乎有些着急,语速飞快地嘟囔着:“你怎么会是谢春生呢?她早就死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了荒郊野岭,皮肉早就烂透了,枯骨已经生花……连秃鹫都不愿意去啄食那腐烂的□□……你是江……采……你是江采采啊……”

    这怎么会?她就是谢春生啊。如果谢春生死了,那她……那她是谁?

    这时候那人又开始跳动着吟咏:“魂兮……归来……异方不可以亲……”

    谢春生心生惶恐,开始用力挣扎,却是徒劳,只是让指尖的疼痛更加剧烈,痛入骨髓。

    她恨不能以头抢地缓解这钻心剜骨的疼痛,然而事实却是她丝毫动弹不得。

    那人一遍又一遍地问,越来越急躁,那股异香也越来越浓郁。

    幽暗狭小的暗室中粗重的喘息声格外清晰,还有不曾改变的回答。

    “我……我是……谢春生……”

    “我是谢……春生!”

    “……谢春生……”

    直到过了许久,外面的圆月已经快消失了,乌云盖顶。

    谢春生蒙在眼前的黑布被粗暴地拽下,对上了一双猩红诡异的竖瞳。

    那人问道:“你是谁?”

    眼前满身血污的女子明显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她只能机械地顺从着眼前人的话:“我是谁?”

    一遍又一遍。

    此时角落中传来一个温润而又坚定的声音,不容置喙:“你是江采采,是户部侍郎江厌一母同胞的妹妹……”

    随即在一阵急促的铃声中,女子眼神涣散,瘫倒在地,完全失去了意识。

    ……

    殷京中最近发生了两件大事,都是目前最炙手可热的年轻权贵江侍郎家中的。

    一是江侍郎快要成亲了,据说成亲对象是定远侯家的庶女;二是江侍郎突然多出了一个妹妹。

    前一件事主要是伤了殷京中万千姑娘的心,毕竟那江侍郎青年才俊,又长得一副好皮囊,京中多得是少女姑娘家被迷得七荤八素。

    后一件事却是让所有人感到有一丝讶异。

    那江厌来到殷京一年多,从七品芝麻官得到圣上的赏识,一路平步青云到如今,家中向来只有一位老夫人需要供养,何时传出过还有一位幼妹?

    礼部侍郎陈贤明靠着自家长兄的提拔在礼部混了个闲职,平生最大爱好就是与人说媒,靠着甜言蜜语成功混入那京中的世家夫人团。

    此时刚下朝的他眼睛都困得睁不开,一路哈欠连天,走路都东倒西歪,大红色的官袍愣是让他穿出了萎靡不振的感觉。

    他心中想着今天该找个什么缘由早些回府,耳边就传来旁边那位小官的议论声:“江大人不是家中独子,怎的突然多出了一个妹妹?”

    ”唉,不是传他那位妹妹小时发烧害了癔症,常常神志不清,所以养在了城郊的庄子上,不便与外人道说……”

    “那如今癔症是好了吗?”

    “大抵如此吧,不过我倒是挺意外江大人居然要成婚了……”

    两位小官越走越远,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那位礼部侍郎双眼冒光,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江侍郎的妹妹?

    江厌堂堂八尺男儿,都生得一副俊俏模样儿,那他的妹妹该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陈贤明一拍手,心中已经为这位素未谋面的姊妹考虑了好几处以后可供婚嫁的良人。

    他四处打量,眼尖地瞅上了由于年纪大而缓慢挪动的定远侯。

    他立即快步上前,一扫刚刚的颓唐,伸手扒拉住腿脚不便的定远侯。

    陈贤明是京中八大府中的陈家幼子,受尽宠爱,虽只在礼部混了个闲职,但是寻常人见了还是得对他毕恭毕敬。

    而定远侯府早已没落,靠着祖上的荫庇勉强继承了个爵位,实则已经是败絮其中。此次侯府庶女能与江厌结上亲都是高攀了。

    但这准岳丈定远侯却并不高兴,一脸苦愁大恨的模样。此时遇见陈贤明也是战战兢兢,微微躬身,灰白的胡须止不住抖动:“陈大人寻我有事?”

    陈贤明眯着眼睛笑,白净的脸上满是八卦的意味:“也无甚大事,只是听闻侯爷家中有喜事,可不知为何陈某不曾收到喜帖,所以特地来问问侯爷?”

    他瞧见定远侯神情一滞,便故意加了一句:“难不成你们是嫌陈府寒酸,送不出什么好礼?”

    殷京八大府中陈府向来以世家清流自居,府中送礼讲究一个雅致。定远侯怎么敢说寒酸?

    他慌忙摆手。可怜定远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因为眼前年轻人的一时兴起不得不慌慌张张解释,一五一十全都说出来了。

    原来定远侯府家中那位庶女从小便和姨娘养在庄子里,恰巧救了跌马的江侍郎,因此两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圣上恰巧也听闻了这桩恰似话本中的美事,就添了个彩头给两人赐了婚。

    而谈及为何不邀请陈府时,定远侯又开始语塞:“小女……小女她……”

    回想到府院中足有八尺高,每日将那大刀耍得虎虎生威的“小女”,定远侯都为自己抹一把汗——要是江侍郎知晓了从此记恨上侯府可怎么办?

    好在这时候身后有人解围:“承蒙陈大人厚爱,只可惜舍妹癔症刚刚好转,恐受不得惊吓。李姑娘知晓后也体谅江某,所以此次婚事就一切从简,不曾邀请什么宾客。”

    面如凝脂,目如点漆,来者正是江厌。

    他着一袭红色官袍,腰间别着象牙白笏板,面上挂着一丝从容疏远的笑容。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脸色竟比旁边白玉栏杆还要惨白几分。

    若是旁人打听碰上正主可能会心虚,可陈贤明不仅没有不自在,反而表现出赤裸裸的遗憾——他原本想着借江厌婚事见一见那江家妹妹。

    但江厌话已至此,他也不好死皮赖脸硬逼着人家请他。

    于是陈贤明应了一声就甩袖走了,又是那副双眼迷离,无精打采的梦游模样。

    江厌垂眸遮掩住眼底情绪,向定远侯行礼,就称有事要先行一步。

    定远侯目送他离去后,脸上略有些谄媚的笑容渐渐消失。他没看出这小子对这门婚事有多上心,更像是例行公事罢了,不过一想起府邸中那位混吃混喝的大人,定远侯就脑仁儿疼。

    终究是老了,不懂这些年轻人的套路,查个案子还顺带骗个婚?

    定远侯慢悠悠地落在后面,金灿灿的晨曦与正红的宫门相辉映,将这位老人的影子投射出长长一条,使整个人看上去完美融入了威严死寂的皇权。

    江府后院此时灯火通明,一片混乱。

    那江母杵着拐杖,不停地剁在青石板上,发出“砰砰”声响。

    依稀能从那长满褶皱的脸庞分辨出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年轻时应该是风情万种的明艳美人,只是丈夫早逝,独自拉扯大一双儿女让她疲惫不堪,经受了太多风霜洗礼。

    她衣着华丽庄重,挽着老式发髻,浑浊的眼眸中是藏不住的厌恶反感,漠然地看着蜷缩在墙角的那位女子。

    角落由于长年累月被湿气侵蚀,表面已经开始皲裂。青苔也悄然爬了上去,那里俨然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

    那女子看上去浑浑噩噩,不停地向墙角里面瑟缩,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妄图钻洞躲进去,本来灵动的眼眸也仿佛蒙上了一层尘。

    周围的下人早已司空见惯,垂头听着江老妇人训斥着江小姐。

    无非是说一些她懦弱无能,粗俗不堪,难登大雅之堂话语罢了。

    这江小姐回到江府不过半个月,却是日日遭到江老夫人诘难。

    今日更是直接用拐杖砸过去了,江采采额头现在一片红肿。就是不知过两日江大人娶妻时能不能消掉。

    又有两位五大三粗的下人上前试图用蛮力拉走江采采,竟被她挣脱了。

    江老夫人脸色更黑了,顺手又要将才捡回来的拐杖扔出去,却被人拦下来了。

    那拐杖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江厌手臂上。

    他没什么反应,仿佛感受不到痛。

    原本闹哄哄的院子顿时就安静下来了,就连气焰嚣张的江母也消停了。

    蜷缩成一团的江采采感受到外面这怪异的气氛,悄悄地探出头,猝不及防地对上男子的目光。疏离淡漠,就如同打量着一件儿死物。

    自从江厌从郊外山庄接回江采采后,这还是江采采第一次见她这位兄长。

    不知是因为刚刚他为她挡下了那拐杖,还是因为记忆中半个月前江采采恢复意识后逆光看见江厌向她伸出手那个动作过于刻骨铭心。江采采见他转身欲走,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衣角。

    即便他还穿着上朝时的绯红官袍。江厌也不曾停留,不顾衣角被撕裂,冷冷地撇了她一眼就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去。

    已经入夜,院子里的灯火大都被熄灭了,只余三三两两的路灯勉强照亮青石路。

    江采采死死捏着那片被撕下来的衣角,维持着之前的动作,身子都快僵硬了。

    没有人会管她。

    她摩挲着手中扯下来的衣角,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只是她前面十七年一直浑浑噩噩,神志不清地苟活着,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接触过官袍。

    夜深露重,江采采慢吞吞地扶着皲裂的墙直起身子,迎面就感受到了夜间缠绵的湿气。

    偌大的江府此时一片静谧,江母和那些下人早就被江厌唤走,此时这里只余她一个人。

    不过她也算得上幸运,以往入夜后院子里的灯火都会被熄灭。今日大概是值守的小厮马马虎虎急着睡觉,才会给她留下了几盏灯勉强瞧清回房的路。

    借着微弱的光线,江采采一瘸一拐地挪回了房。

    而在她身后,那本该早已离去的江大人缓慢从暗影中走出。

    阑珊灯火下,几只飞蛾在不断扑腾,发出“嗤嗤”的声响。它们的影子明灭变幻投射在江厌脸上,为他画上了一层假面。

    他目送着江采采回到西院中破旧的厢房,看见了里面亮起微弱的烛火,听见了江母为其挑选的丫鬟婆子低声的咒骂嫌恶。

    没隔一会儿,那颤颤巍巍的灯火就灭了。

    江厌似乎才被惊醒一般,看了一眼那破旧的院落,挥袖灭了两旁的灯笼,转身走进了霭霭夜色中。

    他接回了江采采,也知晓半个月来江母对她的百般刁难,甚至清楚今日江采采突然开始反抗的缘由。

    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你父亲就是被你这个晦气丫头给克死的……”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又缓缓松开——才半个月,她应该不至于记起来。

    只是这才半个月,若是半年,一年后,她仍会记起一切。

    那么在她记起之前,他一定会亲手杀了她。

    院子里开始起风,将前两日已经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吹得四处晃悠,俨然是风雨将来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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