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他径直走过来,却又停在了那个吊着的火盆面前,微微弯腰,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搓揉着,不停地合拢张开,似是专心致志在烤火。

    然而不知为何,宛娘一直吊着心。明明刚刚大理寺已经让人来录了口供,为何此人此时才过来?

    但过了很久,久到宛娘快要支撑不住,五脏六腑都是火烧火燎的疼痛,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男子却还是无动于衷,似乎来此真的只是为了烤一烤火而已。

    冷不丁的,宛娘听见那人在说话,语气平淡的就如同在问吃了没:“你认出她了。”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大人在说什么?妾身不知,”宛娘心存侥幸。

    男子轻笑了一声,搓了搓手,似是觉得火不够旺,拿起一旁的火棍扒拉了一下。盆中的火焰猛地向外窜,火舌几近要舔舐上男子修长的手。

    他却很惬意,尽管易容也没有遮挡住狭长的桃花眸中满是势在必得。牢中又陷入了死寂。

    片刻之后,还是男子率先打破沉默:“她和从前相比应该有很大的变化吧。就算我没有见过曾经的她,但她应该不是现在这种怯懦柔弱的样子吧。”

    宛娘本想着不回答,只当男子发癔症自问自答,就听见那人很轻松的就道出了她的名字。

    “你知道我说的是谢春生。”

    那位世人眼中早已死去的女将军的名字猝不及防被提起,还与一位看着就有些痴傻的姑娘扯上了关系。

    若是之前宛娘定不愿相信,认为说这话的人定是在胡言乱语。

    救了整个端州、意气风发的女将军怎么会是那个浑浑噩噩、胆小如鼠的姑娘呢?

    可她刚刚瞧见了那姑娘,也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一年多前宛娘还随林一穷见过她——谢春生本来就是那种惊鸿一瞥就让人轻易不能忘的女子。

    宛娘其实很绝望。她心中一直有个不好的猜测——

    一年多前,林一穷曾与一戴着斗笠、裹得严严实实的神秘人在书房中谈了一整日,言语间毕恭毕敬,其中就提到了“安西城”和“谢家”。

    而密谈之后不足三月有余,沙陀进犯,谢家覆灭。虽然表面上大熙得到了沙陀的割地赔让,但代价却是西北九州永失防线——谢家军名存实亡,已是一盘散沙。

    同时林一穷一跃成为鼎鼎有名的皇商,顺风顺水,做大做强。

    因此这一年宛娘心中如同被一双手紧紧攥着,惶恐不安,她总安慰自己林一穷大抵不会那么丧心病狂,害死忠良。

    可那日林二白的喊话却是打破了她的幻想……

    她的夫君杀了她的恩人,而她作为旁观者,心安理得地享受了此举带来的好处,又何尝不是帮凶呢?

    李怀慈见女子陷入痛苦的挣扎自责中,敛了笑意,说:“你也不必自缚。没有林一穷,也许还会有张三王五。”

    火光跳跃在他滑稽丑陋的面容上,这时宛娘倒看清楚了些。她忍不住哀求道:“谢将军真的是个好人啊。况且她已经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你们又何必非要置她于死地呢?”

    李怀慈面容上的笑意淡了些,默不作声,偌大的牢房似乎只有火盆里噼里啪啦的爆鸣声。

    过了良久,烤的心满意足了,他才晃悠悠地起身离开。

    ……

    这边江采采却没有急着回府。这毕竟是她清醒来第一次出府,总觉得外面的月亮都比那个小破院子里面亮堂。

    傅茉糖听见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沉闷的心情也好了不少。恰逢今日十月十二,是京都酒市的开市日子,回江府最近的那条路冷冷清清,众人都朝着一个方向拥去。

    “诶你们都赶着去干什么呢?”有人拉住兴致勃勃的路人问道。

    “你不知道吗?酒仙乔柏今日可是要在醉香楼开出那一坛据说埋了数十年的‘千里香’,”那人说着说着眯起了眼,摇头晃脑的,似乎已经闻到了那醉人的酒香,“咱们虽然尝不到,过去闻个味儿也算值了。”

    两人边说边走远了。

    江采采心中听得痒痒的,眼巴巴地看着傅茉糖,也不说话。

    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加上长期被困在不见光的西院,面容瘦削,皮肤苍白,更衬得眼眸黑沉沉的。

    因此当这双眼睛执着地盯着一个人时,总是倔强中带着点坚毅,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傅茉糖犹豫了片刻,在得罪江大人与讨好江采采之间艰难地选择了讨好江采采然后得罪江大人。

    老黄吆喝着马车掉了头,背离着回府方向驶去,完美融入了人流。

    通往醉香楼的大街小巷全被堵的水泄不通,说是万人空巷也不夸张。

    江采采扯着傅茉糖的衣角,体贴得挡在傅茉糖左侧身前,探头探脑地向远处看去——挂着大红灯笼的醉香楼前面只有一个俊美的中年老道乐呵呵地在高台上挥手。

    奇怪的是,明明有风拂过,他穿着宽大飘逸的道袍却没有丝毫飘摇。

    月色如练,却只倾洒在他面前一个小小的、用红绸盖着的酒罐上面。就连老道也只有在抚摸酒罐时才能沾染上三分月华。

    周围人发出阵阵惊呼——这酒当真会吸食天地精气,不敢想象喝下去该是多么的神清气爽!

    江采采不明所以地跟着乐呵,别人鼓掌她也跟着鼓,别人大声起哄她也跟着喊。本就风寒未好的嗓子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却满不在乎,不顾形象地跟着人群蹦哒。

    那老道就是乔柏,他卖足了关子,让京城的大部分人都翘首企盼看着他,才悠哉悠哉地微微躬身,一点一点地取下酒罐上面的红绸轻舞了两下才诚恳地收了起来。

    万人注视之下,他打开了酒罐的塞子。瞬间,街头巷尾的百姓都闭上眼,轻轻吸着空气中的酒香。

    江采采也闻到了,却如同丝丝缕缕的一条线,初闻不觉奇,却是越闻越香,在酒香最醇厚之时戛然而止,让人怅然若失。

    江采采迷茫了片刻,这酒香似乎她曾经闻到过,不过没有现在这个酒香绵密。

    在场的众人大多也露出了如痴如醉的表情,似是沉浸其中。

    傅茉糖在一旁也很惊讶,低声赞叹道:“这‘千里香’当真名不虚传。”整个人群上方都是那种醇香的酒味,就连她这种不贪杯的人都忍不住咂舌想要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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