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江老夫人的房间在后院最深处,只是此处不像西院的偏僻破烂,而是幽暗寂静。堂前富贵竹凌乱,竹丛中很少能见到杂草,想必长期是有人打理过的。

    李怀慈立在堂下,乖觉得很,垂眸看见院子里的富贵竹,他忍不住想起杂乱的西院。

    那里也有翠竹,枝叶凋零,长期不见天光,缩在潮湿的西院,生命力倒挺顽强。

    在外人眼中,这位少夫人端庄大方,礼数周全,就算被晾在一旁也是不急不躁的。

    江云初站在廊檐下,看着身形单薄的女子站了一柱香的时间也未曾失了礼数,心中多了分赞许。

    只是江母和江厌此时在里面似乎有了分歧,不知为何僵持住了,所以只好委屈这少夫人一直候着。

    江云初想着,心中对江采采的厌恶又多了几分,又恨又怕。

    她和老夫人相伴了数十载,向来心有灵犀,自然知道老夫人有何忧虑——老夫人怕江厌反水。

    他们一族筹谋已久,折了大熙朝内好几个重要的探子,英勇的战士更是死伤无数,换得了现如今的一个大好机会,若是江厌心慈手软,坏了大计。

    江云初恭恭敬敬地垂首立在外面,眼中杀意波动——她原本就是不信任江厌的。

    今日天色不甚好,堂前又刮起了风,穿过那些富贵竹,使得它们更加斜头歪脑。

    但女子身形不曾有丝毫晃动,只是姣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这风再大点她就会被吹走似的。

    郎君让她在此候着,她当真一步不离。

    江云初心生怜惜,转身就进了屋中,想要提醒一下老夫人李春华还候在外面。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少,四个角落都烧了香炉,缭绕的香烟似有似无地浮在空中。

    明明是母子,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是剑拔弩张的。

    江母端坐高堂,被气得不轻,单手握拳放在心口。

    而江厌在堂下弯腰行着礼,态度谦恭,言语却很强硬——

    他要带江采采去江南。

    青年一宿不曾安眠,此时陷入争执全无半分急躁,反倒是不疾不徐说出自己想法。

    但昨夜的刺杀确实是江母过于着急了,没思量周全就草草出手,因此还需要江厌善后。

    可她的初心有错吗?

    江老夫人狠狠地瞪着江厌,没有半分慈爱:他们当初定好的先用蛊,如若不行就杀了江采采的。

    可江采采人到了京城,却被他护起来了。

    江母脸色愈发不好看,又瞧见江云初进来了,沉吟片刻,道:“你可以带她去扬州,但她必须暴毙在那里。”

    她看着江厌皱眉不赞同,恢复了气定神闲,拈着手上的佛珠,继续说:“若是她回来了,你是知道族内的手段的。杀千万人不行,让一个人痛不欲生地死去,尸骨无存还是能做到的。”

    说罢,老夫人和江云初都盯着江厌等他的回答。

    青年神色不变,仍是那副淡泊寡欲的模样,很快就权衡了利弊。

    让她葬在山清水秀的江南似乎会好点。

    迎着两人压迫的目光,江厌俯首叩拜,一点点压下大早上失而复得变得惊悸的心。他听见了自己冷静的回答:“知道了,母亲。我会杀了她的。”

    江老夫人勉强算得上满意,冷哼一声暂时放过了他。

    她对着江云初道:“把少夫人叫进来吧。”

    对于这位落魄定远侯府的千金,她还是比较满意的,进门来两个多月了,足不出户,很是安分守己,除了当初在西院时维护了江采采而出言不逊,其他的都没得说。

    就凭江厌迎她进门后几次三番冷落她,甚至连续几日宿在户部不归,而她也没有哭着闹着回侯府告状,江老夫人都高看她一眼。

    江厌垂首立在右下方,听到李春华进来的声音,也没有多余的表情,目光下敛,似乎不愿意多瞧自己这位迎进门不过两个月的新妇。

    李春华倒是不在意,规规矩矩得向老夫人行礼,还包含深情地唤了“夫君”。

    江厌意味不明地“嗯”了声算是应答。

    在老夫人眼中,男子面容清隽却冷漠无情,女子则是含情脉脉。

    一出郎有情妾无意的戏码深深警醒了她。

    加上李春华在外面吹了许久的风,面色苍白,寒气浸染透了整个藏青色衣袍。

    老夫人心中有些悔恼,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媳身子骨孱弱,自己还让她在外面吹风,真是不应该!

    她瞥了一下旁边不解风情,木头桩子似的江厌,心中更是嗔怪。

    不过还好这次下江南皇上体恤,特地下旨让李氏陪着一同前去。

    否则依着江厌的脾性,数月半载不回府,定是对这些情事更加淡漠。

    江老夫人想着,笑盈盈地同李春华讲话。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侍奉好夫婿,到江南了更是得让江厌没有后顾之忧。

    “厌儿性子冷峻,说不出那些哄人欢心的甜言蜜语,只是他的心是好的,你要多担待……”江老夫人喋喋不休道,心中更是盼着江南一行若是能让这李氏怀上子嗣就好了。

    李春华面色浮上一抹红晕,听着江老夫人一些较为露骨的叮嘱,适时露出了小女儿姿态的娇羞,却还是应道:“儿媳知道了。”

    江厌默不作声,只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婆媳情深,然后在一柱香后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他拱手行礼,说:“母亲,府外马车已经备好,我们该走了。万望母亲在府中保重身体。”

    江母点点头,对他的态度算不上热络,淡淡道:“去吧,早些回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无话可谈,冷漠得如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只是快跨出江府那恢宏大气的门槛之时,江厌看到了门外少女嶙峋的身影,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你说,这次江南行会顺利吗?”

    李春华轻笑,撩开眼皮看着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江采采,说:“有母亲在家中为我们祈福,此去必是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他明明说的吉祥话,江厌却还是黑了脸,朝着江采采走过去。

    刺骨的小风一吹,人瞬间就清醒了不少。只是吹久了,就有被冻傻的风险。

    江采采现在就是这个状态。她和二丫雁回一人拎了一个小包袱,站得笔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在和旁边的门柱比谁更挺拔呢。

    她被叫到这里来,又不知何事,心中惶惶,此时终于见到了江厌,心生欢喜,却猛地对上他淡漠的神色。

    江采采退后了半步,迟钝道:“兄长安好。”

    二丫与雁回也一下噤了声,躬身行礼。

    江厌见她怕了自己,心中不快,不过一想到这是自己造成的,心中更加不愉悦了。

    他问道:“此去江南,那里阴雨连绵,又快入冬,你的厚实衣服可带齐全了?”

    像是寻常人家的兄长担忧妹妹一样。

    江采采头一次被他态度温和地询问,眼睫忽闪忽闪,又迷茫了,木讷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哥哥,我以后会听话的,你别把我发卖了好不好?”

    李春华在后面出来恰巧听见了这句话,乐不可支,轻咳两声以掩盖自己的嘲笑之意,上前一步,说:“没事的,采采妹妹,你不用恭顺听话,嫂嫂会护着你的。”

    江采采瑟缩了一下,这位长嫂太过美艳,而且她也忘不了他鬼魅般敲开窗户的男子模样。

    因此她对上笑吟吟的李春华,只提心吊胆道了一句:“长嫂安好。”

    江厌无视了李春华明晃晃的嘲笑意味,还是面无表情,对江采采说:“没有人敢发卖你。此次我去江南办事,恰好想起了你年少尚且清醒时,读到过描写江南的诗句,曾说过心向往之。我此番顺路就带你去看看。”

    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起江采采的幼年。江采采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自从她有记忆以来,就记得自己在乡下的庄子上了。而那之前的记忆却没有丝毫印象,仿佛一片混沌。

    李春华听着,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不信他这番话。

    若只是顺路,何必与老太太磨那么久呢?气得人家老太太临走都没有给个好脸色。

    不过多说无益。

    他们谈话间,身后悠悠驶来了一架看似低调实则奢华的马车,上面挂着一个“陈”字的檀香木牌。

    正是昨夜江采采有过一面之缘的陈贤明。

    他是礼部侍郎,本来这次调查官员名单中没有他的。只是江南世家门阀盘踞,多的是师出一门的文人墨客。他们大多同气连枝,对于朝廷来的人多是糊弄敷衍,需要个士族出身的人来镇着他们。

    本身陈贤明是不愿意的。朝廷命官怎么会丢失?大抵是下面的人糊弄,弄丢了音信罢了。

    只是自家兄长不乐意了,非拘着他领了这差事,说什么年后还要让他插手宗族事务。联想到这失踪的人可能会是自己未来大舅哥,他才来趟这趟浑水。可惜临走时傅茉糖被家中人给扣留了,不让她在外厮混了,否则……

    陈贤明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臊眉耷眼,唉声叹气。

    与他相比,马车内另外一个人就平静许多。

    即使马车摇晃,车内熏着腻人的暖香,他也手不释卷,时不时还提笔批注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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