囊中羞涩

    本该在寺中祈福的温暨望一袭白衣,站在路对面的簌簌花落的梨树下,正抬头看着望香楼朱漆的匾额,他眉头微微拧起,并未听到池荇的呼唤。他身边的护卫常海附到他耳边提醒一二,他才回过头来。

    少女今日换回了初见时的红装,面带微笑行至他身侧,行礼道:“王公子也有意在此处用饭?”

    街头熙攘人群都消失,只剩少女发顶的步摇在他眼前轻晃。温暨望笑笑:“正是,不如一道。”

    常海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自家主子。他们二人刚刚被请出望香楼,这会儿再进去是否有些掉面子。

    几人被小二热情招呼上二楼,池荇颇为阔气地开了一间雅间,五个人不分高低,皆入座。

    雅间窗口正对街上往来人群,布置的很是奢华,银质烛台上甚至镶嵌了宝石。池荇豪爽:“殿下对唐荇有恩,这顿饭理应我情,殿下您随意点吧。”

    温暨望向后微仰靠着椅背,难得露出几分松散的样子,他摇摇头:“本宫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用饭,唐娘子请随意。”

    池荇回忆了一下二人幼年时那次见面,她似乎记那个端正坐在帝王身边的小男孩,桌上绿油油全是菜,心中了然,便按她对桌上每人的了解点好,还特意给师兄和常海点了两份份水晶蹄膀。

    常海只觉得凳子火热,十分不自在。殿下虽一贯待人亲厚,但讲究礼法,从未与他同桌而食过。常海偷偷瞥他,发现他一直噙着微笑,目光虚虚地扫在唐娘子身上,这么些年跟在太子身侧,常海第一次见到他若此放松闲散的样子。

    他福至心灵:未来的太子妃大概会是眼前的唐娘子了。紧接着眼睛一酸,感慨殿下终于开窍。

    菜已上齐,温暨望嘱咐大家不必拘着,其乐融融。池荇把玉莲茭白摆至他面前,顺口道:“殿下尝尝,这道很是清淡。”

    温暨望只觉得是巧合,道了谢问道:“唐娘子,你可知这望香楼不只美食闻名,还会高价贩卖情报?”

    池荇盛汤的手一顿:“当真不知,还请殿下细说说,民女确有有事要查。”

    瞌睡了老天爷给递枕头的好事又来了?

    他有些涩然:“本宫也是听周婴讲的,此处可买任何情报,今日特地来看看。没想到本宫要查的情报……”他耳尖又红了,凑近池荇低声:“本宫今日没带够钱财,实在汗颜。”

    一国太子付不起钱,有些难说出口,尤其是在心仪的小娘子面前。

    池荇来了兴趣:“什么都能查到?这望香楼的主人是何人?”

    温暨望一手轻轻托住衣袖,行云流水地端起茶壶给二人倒茶,毫无察觉自己才该是那个被伺候的,缓缓道:

    “楼主自称王渊之,是个不到二十的年轻男子。他从哪里来无人知晓,只是的确势力庞大,连锦衣卫都从他手中买过情报。据说他在各地都有暗桩,任何消息都会汇总储存进这望香楼。”

    池荇同情地看着他,似乎在忍着笑意。

    温暨望有些不自然的别过脸:“唐娘子为何这样看本宫?”

    池荇凑到他耳边轻声:“若是连锦衣卫都找他买情报,他如何会不知当朝太子到了自己的地盘?恐怕并非是殿下钱财不够,而是问的消息牵扯太大。”

    温暨望:……

    “这样说来,本宫还真是……好骗。”他自嘲着,眼中只有一丝无奈,并无被人刻意欺瞒后的愤怒。他所问确实牵扯极大,得此结果倒也合情合理。

    他垂眸看着池荇面前那一小碟醋。

    他想查的那个小娘子,也与池荇相同,吃什么都要先在醋中蘸一下,那日宫宴他从上座看下去,光见她反复蘸醋了。

    她们真的很像,年龄、名字、性格,哪怕是记忆中已然模糊的轮廓,也因为池荇的出现而日渐清晰。

    方才他问王渊之的,正是可否替他查当年池中衡巫蛊案的内情,其实就是想借江湖人之手确认她会不会就是池荇。

    温暨望负手起身,看着下面熙攘人流:“大概是天意,也许还不到时候。”

    池荇却好奇,他是否提问了有关国师的问题,才会被拒绝。她试探:“殿下可听说了寿妃娘娘一事?”

    他点点头,正式春日好天气,他背影却有些萧索:“她难逃一死。”

    国师与寿妃的牵绊,温暨望也早有耳闻,听周婴讲过慈宁殿发生之事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往不敢轻易触碰了解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他敬重十年,亚父一般的老师,可能是想彻底毁坏大盛的根基。

    自己和太后吐血生虫,星相大凶,寿妃求死……一环扣一环,网已布好,想来十多年的铺垫,现下应当马上要收获成果之时。他现在几乎已经不再隐藏,也不必隐藏,全天下任何人猜到他的目的都无所谓,只要父皇相信他,他便可以为所欲为。

    池荇似是感到了他的低落,素手轻轻搭上他的肩:“殿下,试一试罢,若寿妃活下来,我们胜利的可能还会大些。”

    温暨望错愕回头,对上她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他问:“我们?”

    池荇笑笑:“殿下如今,应当已经在怀疑国师大人了罢。”温暨望闻言谨慎看向屋内——一个人都没了。他方才想的入神,竟不知钟海早已带那二人退了出去。

    “你……”你是她么?想问,又怕知道答案。

    他稳住心神,看楼下车马人流:“我会尽力阻止事态更加严重。唐娘子觉得寿妃还有倒戈的可能?”

    “正是,我想国师亦并非她的执念,不过是寄托罢了,若有其他更合适的选择,她未必不会松口。”

    “什么是更合适的选择?”

    池荇郑重行礼:“未来天子一诺,便是更合适的选择。若是她能相信殿下,且殿下承诺日后送她去西原戍边,我想她应当知道如何选。”

    温暨望沉吟片刻,扶起她:“好,今夜亥时,本宫会随周婴秘密回宫见她,唐娘子可愿同行?”

    “我今夜会先去劝说寿妃娘娘,殿下与周大人自行前往即可。不过殿下,周大人是否可信?之前许家的案子,他恐怕是领了国师的命才那般潦草结案。”池荇提醒。

    温暨望毫无保留:“周婴与其父刑部尚书周显,都是唐娘子可以相信的。”

    这些年,温暨望虽然在晟昭帝的防备与国师暗地里的打压下艰难藏拙,但仍有忠臣锦衣夜行,愿护他扫清乱世,只可惜他意识到国师真正的目的时已太晚,现下为他做事的人难成气候。

    池荇知道他本就不曾拥有什么,这样告诉她自己在朝中的势力,便是将自己的背后交给了她。而他明明已经察觉自己绝非一个普通伶人,却始终没有问她到底是谁,难道是猜到了?

    无论如何,在一片昏天黑地的世界里,他保持了那个干净的自己,并在此刻,成为了她的助力。

    池荇看着他挺拔又有些落寞的背景,从后面轻轻环住了他。

    虽知晓自己应当与他保持距离,可还是没有忍住。

    罢了。池荇心想。反正活下来的可能也不算大,就先随性而为吧。温暨望终于肯承认他最敬重之人时刻都在盘算取他性命,心中定然非常复杂,哪怕是出于朋友间的情谊,安慰安慰也好。

    宫中依旧波诡云谲,街市依旧热闹喧嚣,两个身体隔着衣料轻轻碰触后,感受到了彼此的愿景和坚定。池荇闻着月亮的味道,轻感叹:“我以为你不愿醒来。”

    温暨望心跳失了节拍,他心中那不再隐秘的期望又升起来——如果,如果最后都解决了,他是不是就有资格留她在身边。

    可他不能开口。

    如果她真的是池荇,那便是他的父皇间接害死了她的家人,点破一切,就可能失去一切。

    他喉结滚动:“是你唤醒了我。可是我……一点用都没有。”他心中惭愧:“我本以为可以等到日后有权那一日再清除弊端,是我错了。”

    池荇的额头轻触在他紧绷的背上,感受这片刻的祥和:“提前斗法,不是更痛快吗。殿下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上,才受限于人,听不到也看不到。国师定是早已准备好此时发难,他手中还捏着大凶之兆的星象荧惑守心并未公之于众,定是还有所策划。”

    她顿了顿,道:“我们去见见这个望香楼楼主罢。我带了殿下吐出血中孵出的虫子和丹药粉末。”

    国师的势力已渗透到朝堂的每个角落,她不可能孤军奋战,只有不断将人和证据,甚至是军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真正有力一搏。

    她松开始终腰背紧绷的青年:“还请殿下带路。”

    温暨望回过身,脸上微微透着红晕,眼神却已与半月前初见时完全不同。多了些从容与果决,一旦抓住机会,他便会像池荇一样,在这贫瘠危险的土地上快速扎根,成长。

    “是你将仙丹调换了?“

    池荇点头。

    “太后娘娘中毒后的症状也是你所为?

    “是的。”

    温暨望嘴角带了一抹笑。原来她那日翻入东宫,是为了这件事。

    他拉开厢房的门,对钟海道:“你再去跟掌柜讲一遍,有人要见楼主。”钟海不动声色的偷瞄了一眼池荇,殿下跟唐娘子独处这样久,难道是在借钱?

    ……

    望香楼开阳不过是双槐街上一间略显高调的酒楼,在寻常百姓心中,是个宴请往来的好地方。

    但鲜有人知望香楼真正赚钱的地方,实际在地下。

    池荇二人跟着一个用鼻孔看人的伙计,一路顺着旋转的石阶向下,行至一扇雕花木门前,他回转身又抬起下巴仰着鼻孔,表情不耐:“进去吧。今儿个楼主心情好,才能让你见着两回。”

    池荇心中的疑惑有了答案,看到自己当作天上月的郎君被小二轻视,她傲娇地一声轻哼,斜了伙计一眼才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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