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斑驳的树影透过窗户照进来,穿着长衫的李文进正伏在案上写东西,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笔迹也十分好看,垂眸的样子认真极了,有种严谨刻板又斯文的气质。

    他的记录本写到了今天。

    “吃饭了。”

    “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路温过来取饭菜,打开铝饭盒盖子,开吃,也许是食物发挥了作用,连带着看厨子也顺眼多了。

    “你这菜烧得是真不错,小菜都能炒得有滋有味。”

    “看在这菜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事儿,刚才你来的时候有人跟着你。隔得老远我就看见了。”

    在这个时代人人自危,被跟踪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尤其是对于像他们这样栽了跟头的人来说,对这种问题再敏感不过。

    “嗯,我知道。”陆怡的反应十分淡定。

    “你知道有人跟你,你还能坐得住?!”

    这回换成路温不淡定了,“你这小丫头真是不知道轻重厉害啊,这年头人性险恶,防不胜防。哪怕是夫妻,血脉相连的亲人互相举报的都大有人在。”

    “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不过是来送个饭而已。”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这是被人不怀好意给盯上了,你现在是没什么,可以后保不准哪天说了什么话,就被人给举报了。人性本恶!”

    还真是个愤世嫉俗的老顽固。

    陆怡倒也能很理解这种人,在经历过挫折之后不能走出去,而且还会变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我倒是不同意。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不就是出于对我的一番善意么?怎么说人性本恶?”

    她这四两拨千斤,反而给路温弄得没法儿接了,说的什么话真是叫人臊得慌,他矢口否认:“我都说了是看在这菜的份上!”

    "你看看,你自己就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提醒我,看在菜的份上?哪怕你不说,我也不会不给你送菜了啊。”

    “我说不过你行了吧!”

    李文进在旁边一直观察着,他放下筷子。见这小姑娘伶牙俐齿,称赞道:“能把他说得哑口无言的,你还是头一个。”

    “那我也算是头一份儿了。”

    “不过你还是得小心些,刚才跟在你身后的也是个女孩儿,你认识她吗?”

    陆怡点头,“我知道她是谁,我也知道她想干什么。”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在场的两个男人侧目,他们本以为这小姑娘是未经世事,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可现在看来,恐怕还是他们低估了人家。白白操心了。

    路温感叹道:“还真是不简单啊,现在的年轻人。咱们这些老家伙可真是不中用了,难怪会被困在这个地方。”

    “你们不会一直呆在这里的。早晚有一天,这一切都会结束的。”

    路温嗤笑她异想天开,“是么?”

    “难不成你们还想在陆家村白吃白喝一辈子?”

    一个话给路温堵得哑口无言。他的反驳都有些没底气:“谁说是白吃白喝,我们也是参加劳动的!”

    “参加劳动,但就是劳动的不多……”

    双抢进行得热火朝天,农民们都投入这场集体劳动中来。

    接下来这几天,陆瑞雪还是抢着跟陆怡干活儿,而且让她没什么活儿可干。

    作为一个炊事员,眼睁睁看着别人做好饭菜端上去,被抢了活儿晾在一边,换做旁人早就恼火了。

    可陆怡她并不喜欢干活儿,她并不理解怎么会有人抢着干活。在她看来,这纯属是脑子被门挤了才会有的行为。

    食堂过了饭点儿也就没人了,好歹大队养着她,给她工分,她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干。左右也是闲着,陆怡看着外面的酷热的天,泡了点绿豆准备煮汤。

    绿豆汤最重要的调味品当然是糖,但是糖相当紧俏,别说是白糖冰糖这类孕妇生产才能吃到的东西,就连红糖也是非常紧俏,是一种奢侈的营养品。

    好在陆怡从女知青那里得了0.2斤的糖票,就全给换了黄褐色红糖。

    这一大锅绿豆汤煮的差不多了,她撒进去一把红糖,搅了搅。算是完事儿。

    地里的情况比她想象中的更恶劣。

    一个大婶儿起早贪黑抢收,突然晕倒在田埂上。周围人连忙放下了手里的活儿过去,“她这是怎么了,不会是中暑了吧?”

    有经验的老农看出来问题所在,“不是,她估计是又饿又累晕过去了,谁有糖水给她喂点?”

    众人傻眼,这年头谁家有糖啊,即便是有也现在也不可能立刻掏出来一碗糖水啊。

    “我这儿有绿豆汤,里面放了点红糖,给她喝点儿吧,也许有用。”

    陆怡拉着板车载着一大桶绿豆汤下地来了,她本来是打算先送到大队长那里,再让大队长分给大家喝的。

    “快快快。”

    陆怡拿起勺子盛了一碗端过去,喂给婶子。过了半晌,婶子悠悠转醒。

    “还真醒了,醒了就行!”

    “你可真是要把我们给吓死了。行了行了,你先歇会儿,大家都回去干活吧!抢收要紧!”

    老农把碗还给她:“还真是多亏了你这碗绿豆汤。”

    陆怡也没想到这碗本来在她看来是汤水的饮料,竟然成了能救人命的东西。“等会儿我把这里的绿豆汤送到大队长那儿,到时候大家都能分着喝点儿。”

    听到她这么说,有几个人站了出来,“我来帮你拉板车吧。”

    陆怡极少遇到这种别人主动要帮助她的情况,心头一热。这些人还真是实诚。“别耽误你们生产。还是我自己拉过去吧。”

    “不差这一会儿的功夫。我们大家伙儿也都渴了,送过去大家都有的喝了。”

    “行。”

    大队长正在弯着腰挥舞镰刀收割,这天惹得人汗流浃背。见了绿豆汤,他也是高兴得不得了,“好好好,来,大家一起分了!”

    “叫他们都歇歇,过来喝绿豆汤。”

    大队长舀着甜丝丝的汤水,一勺一勺倒进碗里。他笑呵呵对着陆怡道:“这得给你记上一功了,不然这地里恐怕得多晕过去几个人,你这小脑瓜子还挺灵光,哪想到这么妙的注意,又解暑又有糖分。回头我跟你爹说说。”

    “我又不是给他干活的,我是给队里干活的,是队里给我发工分。我还能分不清这个?”

    “你这丫头……”

    地里的抢收工作还在进行着,因为有了这碗绿豆汤,大家干活儿的时候也就没了中暑晕倒的种种风险。

    这碗绿豆汤也在全村四个生产队的范围内推广起来。

    这天,陆怡照常给两位反动学术权威送饭,可没想到居然有人病倒了。

    李文进躺在床上,嘴唇毫无血色,眉眼之间还带着几丝病态愁容,脸颊泛着几丝不正常的潮红。

    旁边的路温着急地来回踱步,已经给他用湿毛巾冰敷着额头,可还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陆怡缓步走来,放下装着饭盒的粮袋,“这是怎么了?”

    路温一见是她,像是见到了什么救星一样,“哎呀,你来的正好,他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发烧,一直到现在都没好,小丫头你能不能帮个忙,去买点退烧药。”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他要是再不退烧,把脑子烧傻了就全完了。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可就是他这颗脑袋了。当年他在美国也是名列前茅,那些洋鬼子个个都不是他的对手。”

    “将来要是有一天能出去,他这个脑袋还有大用处啊。”

    陆怡听到了他的期望,打趣道:“你平时不总是怨声载道的,原来是还想着将来出去的事呢?”

    “哎呦,平时抱怨两句也是我发发牢骚嘛!”

    “这么想就对了,看在你今天还说了句像样的话的份上,我就帮这个忙。将来你们要是真的能出去,希望你们真的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建设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同时也是为你们自己谋一条好的出路。”

    距离这里最近的卫生点也要十几里的路,如果靠两条腿走过去,恐怕是黄花菜都要凉了。

    还是想办法借个自行车的好,陆怡记得这个村子里有自行车的就是一个叫二毛的男人。

    “你要借自行车?”

    谁不知道自行车有多金贵,平时二毛自己都舍不得骑,估计是也不会借出去。

    二毛看着陆怡,“今天要是换成旁人我都不会借,可谁让你那天救了我娘的性命呢,要是没你那碗绿豆汤,我娘的情况还真是不好说。”

    二毛回家把自行车给她推了出来,“你骑去吧,快去快回!”

    “嗯,谢谢你啊。”

    陆怡一路骑到了卫生点,拿到了几粒退烧药,又风风火火地蹬着车往五七干校赶。

    “药我买回来了。”

    这会儿太阳还没下山,院里出现一辆自行车,只见一个人影三步做两步小跑了过来。

    路温见到陆怡,心里这才放下了一块儿大石头。连忙倒了杯水,递过去喂药。

    李文进虚弱地躺在床上,就连呼吸都变得十分浑浊,微弱。他那张斯文的脸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楚楚可怜。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乖巧又惹人怜惜。

    路温给他喂药,怎么也喂不进去。他人已经烧迷糊了,压根不能咽下去药。塞进嘴里也没用。

    笨手笨脚看得陆怡真是无语。

    “你把他嘴捏开,把药塞进他的嗓子眼儿里。”

    这给路温干傻眼了,“这,这,我不会啊。”

    二人很早之前就认识,在路温的心目中,李文进一直都是个不容亵渎似的人物,他是个有能力有抱负的年轻人。在很多问题上表现得也是相当腹黑。

    把药塞人家嗓子眼儿的这种事,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妙啊!更何况他也不会啊,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怎么照顾人?!

    替自己想好了借口,路温道:“你来吧你来吧。”

    接过路温手里的药片,陆怡捏住李文进的下颌,像是捏起一个小鸟儿的嘴一样,把他脸捏得都有几分变形。嘴这才张开。

    这一幕看得旁边的路温没忍住,噗嗤一声。

    陆怡白他一眼,扶着他的脖子往后仰,直接了当地用手指捏着药塞进他的嗓子眼里。

    他咳了一下,迷迷糊糊之间,好像有人把什么东西给塞进他嘴里了,然后他恍惚听到路温的笑声。

    “哈哈哈哈你还真行!”

    “闭嘴!”

    那女孩子的语气似乎还带着几分气急败坏。

    她好像十分嫌弃,皱着眉头,拿着东西擦了擦手,“我得出去洗洗手。”

    她在嫌弃什么?

    即便是在高烧中,李文进也立刻想明白了,刚才自己吃进去的恐怕是药,是这个小姑娘喂进去的。她在嫌弃他。

    想到这里,李文进带着一丝丝的羞愤,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从来都是个天之骄子,即便是跌入这种万劫不复的境地也依旧保持着教养风度,可想到那小姑娘给自己喂药,嫌弃地疯狂洗手。

    他还是有点微微破防,他并不是个不讲卫生的人。

    什么时候让人这么嫌弃过了?

    ……

    陆怡洗了好几遍手,这才蹬着自行车离开,她先是去二毛家把自行车还了,然后去了知青食堂。

    人还没到,她就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她这也太过分了吧?!”

    “要我说,你帮她干什么,你看看,好心没好报吧。她人都直接不来了!”

    “就是,你来帮忙是好心好意,她倒是好,什么活儿都让你干,哪里有这么欺负人的?!”

    陆怡走了进去,“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她一进去,正在议论的几个人都被吓了一跳。背后说人坏话还被当事人当场撞破,几个知青心虚地看着她。

    陆瑞雪笑着出来打圆场,“没说什么,大家都吃饭呢。”

    陈曼曼跟她积怨已久,直接站出来说,“我们说得就是你!人家好心好意帮你干活,你直接撂挑子什么都不干,现在直接人都不来了,你还有理了是吧?”

    “是我什么都不干,还是有些人急着表现,什么都不想让我干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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