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午间，日头正盛，然则还是带了清晨的寒意，一丝丝稀碎的阳光倾泻而下，屋檐底下的冰棱开始一点点化冻。

    滴答，滴答。

    顺着檐角滴在地面上。

    这个时辰各院刚用完午膳，苏芷兰正在院子里消食，远远看见雪凝进来，隔着花圃唤得热切：“阿凝，怎得这个时辰来了？”

    “心里念着姑姑。”雪凝上前福礼，面上一派乖巧：“左右无事便来了，还望没有打扰到姑姑。”

    苏芷兰笑道：“这些天住的可习惯？”

    雪凝粲然一笑，柔声道：：“劳烦姑姑记挂，雪凝一切安好。”

    “如此便好。”苏芷兰笑眯眯道：“如今茜茜就留你一个女儿，我自然少不得多照顾你一些。”

    从丫鬟手里拿过鱼食，苏芷兰在手里搓捻，也不看她，只沿着游廊一面走，慢悠悠道：“当初在姑苏时，我和你娘感情是最好的。

    江南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多是经商的豪绅之流。幼时我初到姑苏，性子傲，觉得铜臭味浓，珍珠如土金如铁，自然看不上那些个儿富商巨贾。

    偏你娘不一样，茜茜一手妙笔丹青风流雅致，是为一绝。性子也好，不管什么事都是一副温软安静的样子。

    我谁也瞧不上，也就觉得你娘能入我的眼。”

    同样是苏氏一脉，苏芷兰是有头有脸的国子监祭酒之女，苏茜只不过是平民商人之女。时下商人虽然不至于是下九流的行当，但到底暗地里被隐晦排挤。

    人人都喜欢银子，可又嫌铜臭。

    这便是身份阶级带来的妙处，勋贵人家自持身份，目中无人，看不起商贾。

    这样的话由姑苏嫡系国子监祭酒之女说来是抬举，由国公府二夫人嘴里说来便是好意亲近。

    偏偏在这些个贵族心里，觉着自己若不是看得起你，或许还未必肯屈尊纡贵低下头颅和你结交。

    苏芷兰又叹一口气，“当年我就劝茜茜嫁一个官宦人家，虽身份差了点，但凭你娘那张花容月貌也不是没有可能。谁知挑来挑去，茜茜竟嫁给那样一个白眼狼。”

    语罢，静静地看着雪凝。只见少女那张似曾相识的玉颜上笼着一层淡淡忧愁，哀哀道：“自来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姑姑这般的运气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国公府的另外两房，一个是宠冠后宫的文贵妃嫡亲姐姐，正宗的皇亲国戚。一个是顾伯府家的大小姐，两人家世不相上下，硬要比较起来苏芷兰还要好些。可偏生三夫人娘家有个好弟弟，前段时间治水有功，说不得过些日子官职又要往上提一提。

    因而苏芷兰在这两个妯娌面前难免腰杆不直。

    现下雪凝来了，苏芷兰从前那些憋屈的苦闷，一瞬有了发泄口。无处安放的虚荣心也有了安放之地。雪凝是她的旁支一脉，又依附与她，苏芷兰在雪凝面前有着天然的身份优势。

    看着面前少女意料之中的艳羡眼光，苏芷兰心里积压已久的那股忧闷，松散了不少。

    苏芷兰轻轻吐出一口气，只觉得这些年辛苦经营总算没有白费。

    再怎么样，她到底是国公府的二夫人。

    想到这里，苏芷兰微端起姿态，点点头：“沈文思那样的腌臜，竟有你这么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儿，到底是茜茜会教养。”

    这话有点刻薄，但另一方面也是肯定雪凝。

    要知道洛阳世家贵族最看中一个体面二字，苏芷兰突然蹦出来这么个儿大侄女，自然不想落人口舌。

    当下见雪凝举止有礼，落落大方，实在是任谁来都挑不出任何错处。

    看着雪凝柔媚的脸庞，苏芷兰忽而回忆起从前。

    回忆起那段自己尚在闺中的快乐时光，每日和交好的姐妹们出去踏青，赴宴，游灯会，真真是好不快活。

    那时最大的烦恼的也不过是今日的衣裙搭配的不够好，没比过对门的公侯小姐。亦或者是花灯节上对出的下联比别人慢了半刻。

    姐妹们凑在一处闲聊，偶尔议论一下哪家公子容貌更俊秀，哪家少爷的文采更好。

    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小姑娘难免争强好胜，都想把别人比下去。

    今日东家小姐呕心沥血做出一首字字珠玉的好词，明日西家女郎又得了一副巧夺天工的仅此一份的孤品首饰。

    可嫁做人妇之后，她们五彩斑斓的世界顷刻缩小的只剩下夫君孩子。安静的、任性的、活泼的、柔顺的，都被拘在这一方小小的后院。

    嫁得好的院子便大一些漂亮一些，嫁得若是差了，便连个安身之所都环堵萧然，羞于宴客。

    苏芷兰的目光柔和下来：“江水因寒落，山云为雪凝。这是当年茜茜作的最好，也是她最自豪的一首诗。”

    “想来那个时候，茜茜便早早为你取了名字。”

    这首诗曾经常常听母亲口中念叨，此刻听来，雪凝微睁双眸，眼眶有些湿润道：“娘亲，娘亲她从前还觉得我太调皮了些，总是很头疼。”

    苏芷兰停下脚步，只见日光就那么恰巧落下来，为少女渡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顷刻间只觉面前少女冰肌玉骨，犹如仙子下凡，让人无法把眼睛从那一张出尘绝俗的脸上移开。

    明明脸未敷粉，身上衣衫也不过是最寻常的家常打扮，简简单单却更凸显出容颜姝丽，淡妆浓抹总相宜。

    就连身后随行伺候的丫鬟们都被雪凝的美貌晃晕了眼睛，不知是因为日光，还是因为那张容色无双的脸。

    珍棋心里无端想起家里少爷偶然念过的一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样让人难以忘怀的姝色，让苏芷兰心情复杂，过了一会儿方开口道：“你和茜茜真的很像，却比她更漂亮，更惹眼。”

    苏茜当然也是漂亮的，只是苏茜的漂亮是正常人的漂亮，兼之性格怯懦庸弱，那份漂亮便又大打折扣。而沈文思当初能勾引苏茜下嫁，自然也生得一副好皮囊。

    这厢雪凝兼有两人容貌长处，又有那样一颗七巧玲珑心，见者莫有不喜。

    雪凝垂着眸子，声音轻轻的，“姑姑谬赞了，姑姑当年嫁进国公府也是一段佳话呢。姑苏苏氏专出美人，可不就是从芷兰姑姑而起？再者我和姑姑都是苏氏一脉，侄女多像姑姑，雪凝说到底还是托了姑姑的福。”

    “阿凝惯会哄姑姑开心。”话是这么说，苏芷兰面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她这一生最自豪的就是这桩事，一跃嫁进国公府是她那一众姐妹是嫁得最好。

    苏芷兰笑够了，收回眼神漫不经心道：“阿凝，如今和府里少爷小姐们还相处的惯吧。”

    雪凝扬起一个柔柔的笑容，“赶巧儿呢，刚刚过来的时候在游廊碰见了四小姐和二少爷。”

    苏芷兰轻轻唔了一声，“都聊了什么？”

    雪凝顿了顿，轻声细语道：“二少爷和朋友一道准备回书院，四小姐也在，正好替我们引荐。”

    苏芷兰抬眸，有些奇道：“老大家的那丫头也在？她替你开口引荐的吗？”

    雪凝点头应是，“锦姝妹妹古道热肠。”

    苏芷兰启唇一笑，复又低头看向池鱼道：“锦姝倒是好心呢。”

    晏府上下谁不知道晏四小姐向来是个火炮脾气，一点就炸。这番居然会主动开口替人介绍？听雪凝这么说，苏芷兰也不去细究，只当真的姐妹情深，感情融洽。

    雪凝试探开口：“姑姑，雪凝初至洛阳，才发现洛阳与渝州处处不同，风俗也不一样。”

    苏芷兰淡淡应道：“是呢，到底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

    “姑姑，雪凝听说洛阳世家子弟都喜爱诗书，通文墨，人人皆善吟诗作画。雪凝在渝州时不才，也曾随夫子学习过一段时间，此番在洛阳因病休息，害怕日后出门失礼落了姑姑的脸面。”

    听到这里苏芷兰才有了些反应，一只手扶着红漆栏杆，微微侧首。

    不等丫鬟上前，雪凝就扶着人坐在了廊边长椅上。

    苏芷兰靠着栏杆，方缓缓开口道：“是姑姑不好，倒是忘了这茬儿。”

    “姑姑可千万别这么说。”苏芷兰可以这么说，她却不能真的这么应。

    雪凝连忙躬身福礼，一脸希冀道：“姑姑要操持二房一应大小事物，又有珏哥儿需要照顾，已然十分劳心劳力。是雪凝不好才是，还要为这等事麻烦姑姑，劳累姑姑替雪凝筹谋。”

    苏芷兰撑着下巴的动作微微一顿，她这才发现她这便宜侄女不仅容貌甚似苏茜，就连心智也更甚。

    言语妥帖之处让人是存了心思想挑毛病都找挑不出毛病，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儿。

    既然如此，她也不介意真的多这么一个聪明侄女。姑娘家都是娇客，毕竟以后嫁娶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左右张个嘴的事情，她便做这个顺水人情。

    想通这点，苏芷兰面上就浮现一个笑容，拉过雪凝一只手，矫装怒容道：“都听听这说的什么话，不把姑姑当一家人了是不？苏茜要是知道，还不得来梦里和我置气？”

    苏芷兰身边的两个大丫鬟之一珍棋即刻应道：“说的是呢，二奶奶一直把你当亲侄女。”

    一旁的金玉便热热情情拉着人坐到了二夫人身侧：“就是呢，雪凝小姐没得生分了。”

    苏芷兰笑道：“茜茜就你一个女儿，我当然是和自家女儿一样疼的。乖雪凝，也是姑姑这两天忙了些，没顾上。国公府都是自家请了女夫子在府里，专为小姐们设立的私塾小院，回头我让婷婷一起喊你去一起学学。”

    雪凝顷刻一脸感激：“姑姑疼我，雪凝心里都知道。”

    苏芷兰捻起最后一点鱼食，垂首随意撒在廊下鱼池，锦鲤一忽便都围绕过来争相抢食，惊皱了一池春水。

    雪凝接下来全心全意陪着姑姑在院子里散步消食，直走得日头渐斜，才告退离开。

    这厢回去后，一连几日都没什么动静，雪凝也不好再去打扰追问。

    她初来乍到洛阳，暂时还进入不了贵女圈子，没有任何社交场合。

    只能暂时寄希望于晏府的私塾书院，待日子久了，她再去求求姑姑，跟着姑姑参加一些宴席，打开一下社交圈。

    一步步慢慢来就好。

    转眼就到了开春，雪凝算了算日子，眼看着距离姑姑那天说得话已经大半个月过去。

    雪凝仰面躺着，脑子里思绪纷乱，左右姑姑答应过的，许是这几天又有事绊住了。

    这样细细想来，雪凝内心不再纠结，尽人事，听天命，她也只能这样了。

    但是听天命却不代表坐以待毙，守株待兔可不行。

    都道晏府家大业大，府邸开阔如花园一般，那她就“散散心”好了。

    可是待雪凝准备充分，用心好一通打扮，怀了雄心壮志出了门才发现，晏府虽大，却因着一道垂花门做隔断，前院和后院分明。

    府里少爷们若没事也不会随意来后院闲逛，任凭晏府后院建造得再鬼斧神工，独具匠心，也不过是个大型花园罢了。

    再漂亮的花园日日看夜夜看，看也看腻了。那些少爷们下学得了空更喜欢去外面游山玩水，或是秦楼楚馆花天酒地，大肆挥霍一番。

    加之府里若没有宴请，旁人也很少能进来，更不用说偶遇旁的世家少爷了。

    雪凝是空有美貌，一肚子计划也无处使。若是指望规规矩矩在后院碰个真命天子，怕是磋磨一辈子等成个老姑娘去了。

    她需要做点什么，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个机会。

    接二连三的尚未出手而中道崩阻，让雪凝认清了一件事实，攀高枝没她想象的那么容易。

    闷在房里什么也做不了，雪凝在塌上翻来覆去，满心都是对自己未来的忧虑，最后索性侧卧在软榻上小歇。

    正闭目假寐，就听得外面静竹撩帘进来，小声道：“小姐，二房来人了，是三姑娘。”

    雪凝当即从软塌上坐了起来，让静竹把人迎进来。

    晏锦婷今日穿了一身春碧轻罗绣蔷薇花的锦面长袄，秀发轻轻挽起，燕尾处斜插了一只碧玉镂空花罐鱼长纹翡翠簪。

    整个人清雅又秀丽。

    “阿凝表妹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