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错(一)

    箬睦被人抬了下去。

    周氏心软,只道让她醒了再走,晏琤琤本想立即反驳,可瞧着周氏憔悴的容颜,终是忍了下来。

    祖母自那次事件揭露后,闭门不出好几天,今夜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愿出门。

    听张嬷嬷说她病倒了,但吩咐着谁都不准探望。

    晏琤琤忽觉自己残忍又陌生。可为了晏家常安宁,将真相血淋淋地展出来也不是坏事。

    只托请了飞霜姑娘进府里多请脉探看。

    此事过后,常为府里看病的刘大夫已是留不得,祖母倒也没拦住飞霜。

    眼下府里应是能常安宁了?

    晏琤琤的视线在府中各处人身上打转,因生了小六晏泓澄惯是作威作福的柳姨娘,今日安分不少。

    她知道这位最后进门的姨娘心眼不坏,虚张声势,也算是胆小。

    只是出生商贾之家,总归沾了铜钱气儿,样样都爱攀比。粗俗得比彼时的自己有过而无不及。

    又嫉妒着箬睦识字,和父亲能谈诗词歌赋。一心只想夺宠。于是,她与箬睦素来不对付。连带着偶尔用些招惹母亲周氏。

    如今这一遭应能让她长记性。

    父亲还有一位瑜姨娘。

    晏琤琤寻了寻,不见人影,心中了然。

    这第二位进府的姨娘是父亲去世故友的庶女,身子骨不大好,常年呆在惜花院里养着。听闻她曾是母亲旧友。

    她彻底能放下心来。

    计划着吩咐安插在家里的府兵营那些人多留意晏玥翎的动静便好。

    那下一步——

    便是剑指李珏。

    -

    “你寻什么呢?”耳边冷不丁地冒出话来,喷薄的热气洒在她的耳廓上,吓得晏琤琤往后缩了一缩。

    抬起眼皮子看到一副吊儿郎当表情的陆少安,不自觉习惯性地给了他一拳:“吓我作甚?你怎来了?”

    陆少安伸手揉了痛处,似庆幸道:“我听传言真以为你转了性子呢。刚才你那粉拳令我倍感熟悉。”

    “我怎不能来?我可是立功之人呢!”

    “少来。”

    陆少安是自己回府后的第一个玩伴,两人十分熟稔。见到老友,晏琤琤语气也松快许多。

    “哟,晏二小姐脾气大呀。”陆少安打着趣,昂了昂下巴对着门外将散的人群,“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我还以为箬睦是个好人呢。”

    “怎么着,以往受到晏玥翎的欺负你只会闷头哭,窝里横。今天终于不包子了?”陆少安大喇喇地揽上她的肩膀,“居然委托小爷办这么惊险的事儿。”

    诡异的感觉随着他揽肩那刻从背部攀上来,晏琤琤强韧着不适,笑容略有僵硬夸赞回去。

    她想打掉他的手。

    “诶。不瞒你说,此事并非我一人办成。”陆少安收回了手,做抱臂之态,面露喜色,“若非那位恩人出谋划策,这毒妇怕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法定罪。”

    肩上一轻,晏琤琤骤然长呼一口气,那异样的感觉消失后,她才反应他所说的话。

    “什么?”

    语气惊讶。

    “恩人?什么恩人?此事还有旁人知晓?”

    倏尔,脸上浮现懊恼。

    明明知道陆少安素来不靠谱,怎的非要托请他——可惜当时的确没有合适人选。

    陆少安点头:“那日我独自在莺花楼出来被几个地皮流氓缠上,是那恩人出手相救。”

    “我那恩人自称江誉,见他作书生打扮,没想到还挺能打。”

    他还喋喋不休地说着过程,全然未觉表情凝滞的晏琤琤。

    “你说那个恩人叫什么?”她问道。

    陆少安眨了眨眼,重复:“江誉,姓江单字一个誉。”

    江誉。

    自幼孤苦,勤学苦读。因饱受欺辱,拜一高人为师,能文能武的天下奇才。

    大越朝最年轻的状元郞,届时可解青州宁州旱灾的江誉!

    身在内院还不知如何去寻他,周全计划未出,竟得来全不费工夫。

    晏琤琤略有激动地抬手轻拍了他的后脑勺。

    ——这是她惯有的夸赞小辈的举动。

    惹陆少安疑惑对视。

    那双鹿眸里冒出的欣喜如黑夜里熠熠发光的星子,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红唇贝齿,像极了天上的仙女。

    直至许久,陆少安才回过神。蓦地红了耳朵,低着头,嘟嘟囔囔不满道:“你干嘛…我又不是晏泓渟。”

    可于晏琤琤而言,现在的陆少安与晏泓渟并无二样,摆了摆手并未接话,反问道:“江誉人在何处?”

    “在我府上。”

    他抬头望向窗外,云黑月隐,约莫亥时正刻。

    补充道:“许是在为了科考悬梁刺股。”

    “甚好!那改日我上门拜访!”

    只见眼前人笑眼弯弯,陆少安心中那股莫名燥热渐息,却渐涌上无形的不悦。

    不知为何,他感觉晏琤琤与江誉的关系似要比自己更为熟稔。

    或者说是…

    听到“江誉”二字后,感到更开心?

    陆少安只轻应了一声,无声落寞地接过小厮递来的油伞,走向雨夜。

    -

    春雨贵如油。

    朝都的春雨绵绵不断地下了好几天,城中道路两旁银杏树被雨打得垂头丧脑,护城河都形成了一小段小段猛汛。

    因着箬姨娘的事,府里低压笼罩,如这胧胧春雨迟迟难散。

    除了晏泓涵例行去兰台进学外,晏朔安下令其他院里的人皆暂时不得出府。去寻江誉一事也暂被搁浅。

    明明心里很焦急。

    可晏琤琤莫名地陷入心口不一的境地。

    她正坐在廊下听雨喝茶,翻书响。

    但心思也不全在书上。

    祖母的病彻底好了,整个人容光焕发,还时不时地在院中亭下打太极。

    母亲与自己关系也越发融洽,仿佛那时刚回府后,母亲规训她成为合格的高门嫡女,两人闹不愉快甚有冷战对峙之局,宛若梦境。

    各院的姨娘和小辈都安分守己着。

    安插在竹溪院里的府兵营人回禀说晏玥翎自箬睦出府后那晚大哭过便再无动静。

    一如往常地过日子。

    只时不时地往菡萏院里献殷勤,毕竟箬睦对外是“病故”,于情于理,她都能要一个新“生母”。

    晏琤琤懒得管她的小动作。

    自上次的陷害局后,便私下调查了梅咏,发觉他的生母不是个好相与的。

    她推测着许是晏玥翎听到了风声,想借陷害局闹大点,换门更好的亲事。可惜,自己并未如她们料想中那样大吵大闹,反而让她们的打算落空。

    如此一来,晏玥翎只能百花宴上铤而走险。

    但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些伎俩放在后宫暗斗里,都不够看的。

    于是她偶尔去菡萏院给母亲请安的时候,遇上晏玥翎了,都会明里暗里地敲打几句。

    自此,晏家陷入一种岁月静好的平和。

    唯一的变数,是李执。

    “小姐,襄王殿下来了。”木樨轻唤了一声。

    晏琤琤闻声抬眸收了书,起身同木樨去小书房。

    李执这人。

    她越发猜不透了。

    哥哥将父亲的托请贴正式送过去后,他应允了。母亲周氏心细些,怕外头人乱点鸳鸯谱,将此事传开,宫里也没有异议。

    大越民风开放,这算不得是什么稀奇事儿。

    但拜师宴,李执以“不易铺张浪费”为由浇灭了祖母想要大办的心思。

    只让晏琤琤简单地行了弟子礼,呈上一杯温茶,他接过后,就算礼成。

    没人有异议。

    襄王殿下本就是光风霁月之人,不在乎这繁文缛节。

    那日愿与他同行去踏春是想顺着他意思来,讨好关系。可如今想通,李执许是为了替李珏做事。

    晏琤琤热络的心也冷却下去。瞥向跪坐在屏风另一边的李执,依旧如前世那样,温润谦谦君子。

    勋爵在身。若是不犯大错,能安稳逍遥到李珏登基。

    现如今。

    他是发了疯才想要与李珏敌对。

    视线又瞥向另一边。

    晏玥翎老老实实地看着书,后头坐着昏昏欲睡的晏泓渟。

    再侧面的屏风处空了一位。

    今日陆少安又没来,不知在哪流连。上次他第三次迟到时,晏琤琤不知为何忽斥责了他一句。

    ——不愿学就换江誉来。

    于是他已经连着三天没来了。

    晏琤琤在心中微叹口气,已然完全了解母亲见自己不学无术的心态。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下着,垂落于地上,溅起一朵朵蝴蝶水花。树叶摇曳,深深浅浅洒下一片阴影。

    覆盖上随手翻过的书页。

    “咚——”

    李执敲了敲桌,发出清脆之响。

    见屏风旁的少女作恍如梦醒之态,他便知她今日又走神。李执垂了垂眼眸,让自己不要在意这些——晏琤琤已经走神很多次了。

    收集的情报中并未表示出她有何异样。明明他早已查明百花宴推她落水那人是谁又是谁人指使,都已递了消息给石蕴玉。

    许是石蕴玉递不出消息来。自己还需耐心等待,方可实施计划。

    但李执忽地恼了。

    当初是为了接近她才愿意延续“文王辅优”的美谈,如今身后多了这么些人也就罢了,连帝师府上的陆少安也一同来旁听。

    课上闲聊的时机大大减少不说,而下课后,她还躲着自己。

    依稀记得似是自从百花宴后,她见自己如见了狼才虎豹那般。

    难道自己不该连续出手相救吗?

    ……总之,根本搭不上话。

    就算借机用故事典故多次询问,她也能流畅回答,甚至能熟练地引经据典。更别说想邀约她去宝蕴楼了。

    不似以往那样活泼娇蛮,越发沉稳如静水,端庄如庙里的菩萨,忤逆长辈心意之事再也没做过。

    他一时有些挫败。

    两人先前那般要好,如今竟疏远至此。

    而且距离前世惠帝下旨,太子求娶之日近了。他甚至会突然冒出夜里趁她熟睡,将她掳走,再等求娶之事过后再将其送回的荒谬想法。

    冷静后。

    只觉自己荒唐。

    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手中的墨笔不自觉地在书上“无解”二字处画了一圈。

    一样无解的还有春旱一事。

    青州都统郭尘泰秘密达朝都已五日有余,按照前世之情,不日应会被惠帝召见,而斯山然那边还未递消息来。

    更重要的是。

    找不到江誉,前世那个可解春旱之人。

    据探卫回禀,江誉这人极为警觉,多次捕捉皆被成功逃脱。

    最后见其是在莺花楼里。

    花灯如昼,人多眼杂,胭脂俗粉令人晃神。

    仅一瞬。

    江誉这人便如落入大海里的一滴水,甚至都掀不起涟漪。

    唯一有用信息是从收留过他的妇人口中得知,江誉想要参加科考。而他是白身,那必定需有权贵之人为其担保。

    看来,届时需暗中从王孙贵族入手查实。

    可惜,若非自己前世身居宫外不知内情,今朝也无需这么费劲抓人了。

    “呼呼呼——”

    倏尔,沉重呼吸从不远处传来,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左右奔踏着,李执渐放下了书卷,撩起眼皮,不动声色地望向门外。

    “二、二小姐。”通报的小厮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好了。”

    “箬姨娘,她、她。”

    晏玥翎蹭地起了身,急红了脸:“你快些说呀,我生母怎么了?”

    那小厮终是没能把话说清楚,只重复道“马厩”“马厩”。

    晏琤琤瞬时反应过来,顾不上安置李执,夺过放在廊下的油伞,往外院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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